讓•格雷諾耶
在山峰下的一道裂谷里有水,在水的盡頭,有一條天然的坑道,潮濕,狹窄,但是足夠我坐,只要蟋縮身子,甚至可以躺。
這里的空氣中含有鹽分,潮濕、涼爽,白天也像黑夜一樣,死一般的寂靜。
這地方還沒有生物來過。
真好。
我小心地把粗羊毛毯鋪到地上,躺上去。
這里真是天堂,沒有人打擾我,我想做什麼就做什麼。即使外面世界燃燒起來,我在這兒也覺察不到。
我想即使是在母親的肚子里,也不會比這里更加安全。
母親?哦,那已經是一個很遙遠而陌生的名詞了。
我不再受到任何事物的干擾,可以安靜得像死人一樣躺在這座墓地一樣的坑道里,可是我的心靈在自由地活到,我可以無拘無束地在我的氣味王國里暢想。
我可以隨心所欲地招來最遙遠的氣味,加拉爾夫人臥室充滿敵意的、蒸氣般的臭氣;泰里埃長老酸得像醋一樣的呼吸氣味;聖嬰公墓的臭氣;母親身上的那種凶氣;巴爾迪尼混亂不堪的嘈雜氣味;還有,阿黛爾……
我的思維突然中斷,雙手抱肩緊緊地蜷縮起來,身體不可遏制地開始顫抖。
看你,看你,格雷諾耶,你都做了些什麼。
你竟然將她趕走,對她惡語相向,說她如何打擾了你的一切享受,想要奪走你的安全,重新把你置于人群的危險中去。
其實你很清楚,她只是擔心你,她在為你著想。
阿黛爾,阿黛爾,沒有再像她這樣不計回報地關心你的人了,以前沒有,以後也不會有,再也沒有了。
可是你看你,格雷諾耶,你都對她做了些什麼?
格雷諾耶,你真是可惡的惡魔。
阿黛爾……
算了吧,格雷諾耶,現在一個人也很好,沒有誰能夠傷害到你,也不會有人對你呼來喝去。你在這里躺著是最安全的,現在是最自由無匹的狀態,知道這一點就夠了。
我在紛繁且混亂的思緒中睡著,黑甜的夢鄉里是我獨一無二的氣味王國,美麗的薰衣草田,清香的麥田氣息,雨水和陽光听我號令,我是這一切生靈的主宰,在美麗的田野盡頭,是我巍峨的王國城堡,這里有幾百萬種氣味的博物館,我可以躺在紫色的柔軟沙發上,盡情享用它們。
冰涼的雨水冷醒了我,將我從甜夢中拉回現實,大雨傾盆,斜著的雨絲飄進了坑道,淋濕了我的半邊身子。
我動了動,「踫」的一聲輕響,一個放在我身邊的籃子被我不慎踫到,倒在了地上,隻果和柑橘從里頭骨碌碌地滾出來,冷掉的香腸和培根散發出油膩膩的肉味。
一張紙箋從倒下的籃子里晃悠悠飄出來,我及時把它抓住,避免它被雨水淋濕的命運。
好好吃飯,蝗蟲和蛇都不能吃,野蜂蜜也要慎重喝,每五天上來看你一次。當然,你如果願意去山下找我就更好了,這是我現在住的地方——阿黛爾紙箋後附了一副歪歪扭扭的地圖,上頭有一處地方畫了大大的紅色五角星,標記寫著「阿黛爾」。
那地方是在克萊蒙南面的一個很小的村莊,唯一的好處是離康塔爾山——我所待的地方近,騎上她的小馬駒,大概不到兩天的行程。
她說要每五天上來看我一次。
她還沒有放棄我,她不生我的氣。
我有點發呆,不自覺地緊緊攥住這張便箋,遺憾的是我的手被雨水淋濕,最後弄濕了這種紙箋,它變成了皺巴巴的一團,黑乎乎的墨跡散開,再也看不清。
阿黛爾
「讓!」我氣喘吁吁地跑進坑道,簡直已經熟門熟路得像自己的家一樣,這一年跑了多少次荒無人煙的康塔爾山,我都記不清了。
「抱歉,我今天來晚了,有、有點事耽擱了出門的時間。」
當我又一次被坑道的岩石撞到了頭的時候,我想的不是自己長高了,而是格雷諾耶居然真的在這地方堅持了一年沒有下山,骨瘦如柴,蓬頭垢面,衣衫襤褸,胡子拉喳,唯有那雙眼楮明澈如昔。
我恍惚想起一年前,格雷諾耶決定要留在這里的時候,我居然並不感到如何意外,他討厭人群,我早就知道這一點,只是我擔心他在這樣惡劣的環境里能隱居多久。
于是我暫時放棄了那個賺大錢的夢想,拿著在穆蘭賺的一點金幣,找到山下幾十里外的一個村莊,仗著自己年紀小,眼淚汪汪編了一通遭遇,好不容易留了下來。因為要時常來山上看格雷諾耶的緣故,我一個人住在村莊邊緣的小木屋,身上有錢也不敢拿來炫耀,生怕露財被人給劫了。
不得不說,剛開始我是有點恨格雷諾耶的,他真的十分任性,一點也不管我怎麼想,不擔心我獨自一個女孩子會過得很艱難。
可是……格雷諾耶本來就是這樣的呀,他不是不擔心,只是想不到,他心里裝著的東西,和我們是不一樣的。
想到這里,我又生不起來他的氣了。
有時候我也奇怪,為什麼我要對他這麼好呢?
「阿黛爾。」
嘶啞低沉的聲音將我從無限遠的發呆中拉回,格雷諾耶由于說話的時間越來越少,開口的時候聲音總是這個樣子。
「什麼?」我問他,今天好奇怪,他接過我帶來的食物籃子,卻一動不動地站在那兒看著我,難道……我忽然反應過來︰「哦,你是讓我給你修剪一下指甲,理理頭發嗎?好的,我今天帶了工具呢!」這是隔斷時間我就要堅持做的事情,即使他一開始不喜歡,現在也習慣了,有時候還會主動要求我這麼去做。
「不、不是……」格雷諾耶遲疑地搖了搖頭,還是盯著我不放,而且他的目光漸漸下移,滿臉的大胡子讓我看不清他的表情,不知道他在想些什麼,只覺得十分不自在。
「阿黛爾。」
「嗯……怎、怎麼了?」坑道好窄,格雷諾耶上前一步,把我逼得緊貼坑壁,他亂糟糟的胡子差一點就要戳到我的臉了。
「你受傷了?」格雷諾耶皺起眉頭,忽然伸手拉了一下我的裙子︰「傷在哪里?好濃的血腥味,不好聞。」
「哄」!五雷轟頂,我的臉一下子紅透了,我可以肯定,因為從臉到脖子,都熱得像是要冒煙一樣。
「不、不是受傷……哦不,是受傷,是一點小傷,沒事的。」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在說什麼。
「一點小傷?但是很多,而且還在流,又出來了,」格雷諾耶動了動鼻翼,眉頭皺得更緊,「誰欺負你了嗎,阿黛爾?」
這一刻我好想把他的鼻子砍掉,為什麼格雷諾耶要有這種奇怪的天賦呢!
「阿黛爾?你在想什麼?傷得很嚴重是嗎,讓我看看吧。」見我不回答,格雷諾耶開始自己動手掀我的裙子。
「放、放開!我沒事!」我匆匆忙忙跑出坑道,期間兩次撞到腦袋,我已經顧不得那麼多了。
「不干你的事,不要問那麼多!」我沖口而出,說完才發現自己的語氣格外重。
回頭,格雷諾耶就站在坑道口,靜靜地看著我,他的身形看起來又瘦弱又孤單,目光還有一些……悲傷?
我攥緊了裙子,驀地有些心虛,結結巴巴地解釋︰「不是什麼大事,女孩子長大了,每個月都會來一次的……不要、不要擔心……」
「血?每個月都會來一次?」格雷諾耶重復了兩遍,看我的眼神更加奇怪了,好像我是什麼怪物一樣︰「我知道這個,巴黎的女人都有,但是你為什麼也有?以前你沒有的。」
「所以、所以說我長大了啊!」我的臉已經燒得沒感覺了︰「長大的女孩子都會有,就是這樣,不要再多問了!」
「哦……」格雷諾耶拉長了音調,慢悠悠地哦了一下,他的鼻翼又動了動,若有所思一樣地喃喃自語︰「很淡很淡的味道,不仔細聞還注意不到,被血腥味給遮住了。不過確實但是已經有了,很棒,很好。」
「你在說什麼?」我被他的自言自語給弄得一頭霧水,另外還有一點無端的背脊發涼。
「沒有什麼,」格雷諾耶望了一眼山那頭的天色,「黃昏了,你確定要下山嗎?」
太陽下山了?!我回頭一看,不由懊惱,今天因為突然到來的月經,弄得我手忙腳亂,所以才導致上山晚,這個原因太難以啟齒,所以我一開始沒有跟格雷諾耶說。
「要在這里住一晚嗎,坑道里睡兩個人沒有問題。」我發愁的時候,格雷諾耶很自然地提出了這個建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