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屠衍,沒有想到,自己這一輩子,還會跟「賴」這個字扯上點關系。
以前在軍中,申屠將軍,可是出了名的殺罰分明,鐵面無私,三軍將士,無人不服。末了,到如今,卻要靠這個「賴」字過日子,討生活。
第一日,雨停了,鐘師傅第一個念頭,便是要把眼前這一尊好不礙眼的大佛移走,可是那人已經不在眼前看他扎傘。他一回里屋,那人卻正卸下圍裙,桌前,儼然擺著三菜一湯,還有一碗地瓜,蹭蹭地冒著熱氣,真是讓人食指大動。
那人很熟練的拉開椅子,示意他坐下,「鐘師傅,吃飯了。」
還真不把自己當做外人。
可是鐘檐還是坐下,動了幾下筷子,受不了美食的誘惑,馬上大快朵頤起來。
鐘檐是一個懶人,對于自己的吃食向來不在意,很多時候都是冷飯剩面的過日子,到底沒個婆娘,果然連熱乎飯都吃不上。
他已經很久沒有吃過這樣一頓熱乎的了。幾個小菜雖然算不上精致,卻也是可口爽脆,好不下飯。
「怎麼樣?」申屠衍滿臉期待,忍不住問。
「嗯,比起暮歸樓的還是差些。」鐘檐指了指眼前的幾個菜,「這個豆莢太綠,這個紅燒肉,嗯,肥肉太多,這個湯……太燙!」
太綠?肉太多?太燙?這算什麼理由,申屠衍哭笑不得。
雖然嘴上說著這麼多缺點,可是還是被那人風卷雲吞,消滅了干脆,連湯汁都沒有剩下。
末了,鐘師傅打了飽嗝,就徑自上床睡去,完全忘記了趕申屠衍走的事。
第二日,鐘檐起得有些遲,醒來的時候已經日上三竿,他醒來的第一個念頭便是那人走了沒。
他去看了客房,床被整潔,像是沒有人睡過,心中吁了一口氣。
那人,想必是走了吧?
那人,就這麼走了?
他晃了晃腦袋,覺得自己再想下去,魔怔的人就會是他了,就準備到前面的鋪子里去開門。
可是一到前面的屋子,他驚詫了。
鋪子的門早已經開了,那個白衫身影正忙不迭地在跟大姑娘小媳婦們介紹這傘的樣式。那人,也是生得一副好皮相的,俊眉郎目,神情飛揚,自有一股男子氣概,正好是姑娘們最喜歡的那種相貌。
紅顏禍水。
鐘檐啐了一口,一臉不悅寫在臉上。
「你在干什麼?我家的店,你那麼熱乎的招呼什麼勁。」
申屠衍轉過身來,看見鐘檐青衫凌亂,發絲散亂,好像沒有睡醒,低笑道,「醒了,飯菜還熱著,」他的目光又移到他胡亂掩著的衣襟,「還有,收拾干淨了再出來,這里有我。」
那語氣分明像在說「小孩兒,給你糖,大人正忙著呢。」
鐘檐卻顧不得,頓時大窘,避開那人灼熱的目光,便倉皇逃回里屋去。
申屠衍回頭,繼續轉過身對著姑娘談傘的價錢。
「鐘師傅的表哥,為什麼你和鐘師傅一點也不像啊?」
「鐘師傅的表哥,你對你表弟真好。」
申屠衍挑眉,嘴角彎起一個弧度。
這一天,鐘檐窘得半天沒有從里屋出來,自然也顧不得趕申屠衍走的心思了。
結果,那一天傘的銷量是平時的一倍。
鐘檐卻對申屠衍這種就佔鵲產的行為甚是不爽,特別是他把這些行為當做理所當然,好像本應該如此。
黃昏時刻,余霞漸收,申屠衍送走最後一批客人,準備關門打烊,余光從半垂著的木門中繞進來,將店中物什的影子拉得頎長,扭曲了原來的輪廓。
那個包袱被摔在他的面前,那軟塌塌的布包,一到地面,就散了一地,佩劍的鞘,昨日換下的衣物,治傷用的金瘡藥,隨身攜帶的令牌……收拾得倒真是齊全,一件不拉。
申屠衍緩慢蹲下去,收拾散了一地的物什。他的動作如此緩慢,一件一件的將它們安放好。那顆圓滾滾的珠子在地面上滾了數遭,終于停留在那人的腳邊。
他抬起頭,頭一點點往後仰,因為逆著光,根本分不清那人的表情,只是感覺到他的嘴張張合合。
他說,「你可以走了。」
雨停了,你可以走了。
那個原本蹲在地上的男人卻忽然間站起身來,他的身材要比鐘檐還要高一個頭,他盯著眼前近在咫尺的臉,一字一頓。
「我,不,走。」
我心里的那場雨永遠不會停。
所以我不走,就不走,打死也不走。
鐘師傅冷笑,「沒想到堂堂一個七尺男人,竟然學了潑皮頑童般的耍起來了,真是好生稀罕?」
可對面的男子卻沒有半分松動,本質的確跟滿地打滾的三歲稚子無異。
想到這里,鐘師傅不禁嘴角抽搐了幾下,原本僵著的面容也有了幾分松動。
都是過了大半輩子的男人,如今,這是在做什麼。
鐘檐眉心跳了跳,松了牙關,道,「罷了,看你能留到幾時。」
申屠衍長吁了一口氣,不管以什麼方式,這場戰,他贏了。
末了,鐘師傅又跟了一句,「記得交房租,一月一錠銀子,夠公道吧。」
申屠衍苦笑,果然訛得……夠公道。
可是,不管怎麼樣,申屠將軍是要賴在這里不走了。
閑暇時候,申屠衍會看著鐘檐扎紙傘。
有經驗的老師傅都知道,一把上好的油紙傘,是需要時間雕琢的,倒不是技藝的復雜,而是需要時間的沉澱與磨練,而這些,都是需要經驗積累的。
他的技藝很好,那些不成形狀的油紙,傘骨,在他的手下,削傘骨,上傘面,繪畫,上油,很快就變成一把又一把的紙傘,撐開,合起,都是一道風景。
鐘師傅卻不喜歡申屠衍這樣看著他,他並不是純粹只是為了看一把傘的誕生。他的眼里多少都夾雜著別樣的情緒。
可是他卻忍了,沒有發作,愣是把自己的毒舌收起。連朱寡婦都存了稀罕,可是又有哪個是能讓鐘師傅把自己的不痛快收起呢。
申屠衍賴在這里幾日,傘店里的雜活累活便全部交到他的手上。申屠衍笑,「鐘師傅,我這樣可及得上你半個學徒小工了。」
鐘檐冷笑,「你若有心想要學我這制傘的技藝,我也沒有藏著掖著不是。這樣算來,你卻沒有叫我一聲師父,說到底還是我虧大發了。」
申屠衍想到自己這麼個過了大半輩子的糙漢若真恭敬地叫他一聲師父,還真是忒有些失了體統。
可他雖然嘴上說著不樂意,心里卻沒有一絲不樂意。
這樣的欺詐,許是他在閻王殿叩了三百個響頭,三生三世都求不來的呢。
忽有一日,申屠衍指著梁上沒有表好□□的傘骨,「鐘師傅,你這屋檐上為什麼掛了這樣幾支沒有糊傘面的傘骨。」
那幾支傘骨,從他來這里就一直掛在上面,從來不曾取下,別的傘面傘骨來來回回都換了好幾輪,就這幾只沒有動靜,積了一層厚厚的灰塵。
從左向右,掛在橫梁上一排,恰好是十一支傘骨。
明知故問。
這麼一問,鐘檐的心口好似下陷了一塊兒,倒生出了一番踟躕。
「就是沒賣出去唄。」鐘檐說,「當年扎這幾只的時候,這些款式,正流行,沒想到這麼快就過了時。積壓著,賣不出去,就一直掛著,你若不嫌勞手,就一塊兒將舊物清理一遍吧。」
申屠衍仔細端詳了一番,果然是一支傘骨一個樣式,沒有一個重樣,而且,那些樣式,的確是大街小巷中不常見的。
他抬頭盯著看了好一陣兒,終究縮回手,斂了眉目,「還是不要扔罷。既然是舊時的樣式,保不齊什麼時候又會重新流行呢。況且,這樣掛在屋檐下,煞是好看呢。」
鐘檐看著這光溜溜的傘架子掛了一溜兒,實在看不出半分美感,再者,這大塊頭還能有什麼審美?才想說,過了時的東西就是過了時,覆水難收,破鏡難圓,這樣三歲小孩的道理你懂不懂?
可是看著申屠衍,攀了梯子上去,將每一支傘骨小心細致的都擦了一遍,怒意漸消,也不好發作,只是恨恨的丟下一句,「隨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