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宣城說小不小,說大也真的不大。
一方水土養一方人,雲宣人生來熱情好客,樸實淳厚,咳……當然也少不得愛磨磨嘴皮的。
鐘家的油傘鋪子里住進了一個外鄉的「表哥」,走親戚串門,個把遠方親戚來小住幾日,本來沒有啥稀奇。可偏偏這個「表哥」一臉英氣,七分英雄氣概,很快風靡了雲宣,成為雲宣萬千少女最想嫁的兒郎排行榜榜首。
曾經幾度蟬聯上榜的馮家少東馮少爺,對此很是不屑,「切——一個上了年紀的老男人有什麼好,哪及得上本少身姿清朗,狂放不羈的氣質。」
此話一出,立即會有少女反駁,作捧心狀,「少年,你這是少年心性,沒有定性,哪及得上申屠大哥。三十的男人一枝花,人家那是滄桑,有內涵,懂不?」
馮家少當家立即搖頭,作撥浪鼓狀,「不懂。」
可是,這樁八卦,想要低調也是不能了。
便是貴人事忙的崔五爺也忍不住來瞻仰群眾口中的一枝花了。
崔五爺踏入這鐘家傘鋪的時候,卻沒有看見群眾口中的那一枝嬌花,鐘檐正在門口扎傘架子。
這崔五爺,作為雲宣的第一首富,作為一個一言一行都備受群眾關注的公眾人物,壓力委實有些忒大。崔家的發家史,雲宣人都是曉得的,為了不安上一個暴發戶的名頭,崔家的祖先,崔熙來的爹,爺爺都是相當重視文化,崔五爺自然也是秉承這樣一個優良傳統的,以成為一只優雅的土豪為己任。
于是,這麼多年,崔五爺走到哪里,人未到,扇先行。那一把金扇可是大有來由,說是全大晁最著名的工匠純金箔打造的,從左到右,依次書寫著「文」、「化」、「人」三個字,簡單直白,盡顯文化韻味。
鐘檐還沒有抬頭,就被那金晃晃扇子的反光晃得腦門疼,皺眉道,「這又是整什麼ど蛾子呢?」。
崔五爺許久沒有看見他,一個小激動,幾乎要向小時候一般狼撲過去,然後甜甜的喊一聲,「師父,我可想死你了。」
她朝著門口望了望,看見她的隨從小秤砣,小算盤正筆挺挺的站在門旁邊,覺得不能丟了做爺的份,清了清嗓子,「五爺我自然是來看望師父你的。」
沒錯,崔五爺便是鐘檐唯一關門弟子,那個曾經粉雕玉琢的女娃子。
鐘師傅扶額,看著他一手拉扯著長大的倒霉徒兒,當初還不過女敕得能掐出水來的女女圭女圭,如今卻是一張嘴能把人說得落了水的崔五爺,又覺得礙眼了幾分。
「說,丫頭,這又是來怎麼的?」鐘檐一臉「又想整什麼ど蛾子」的表情,很是憂愁的望著徒兒。知徒莫若師,他曉得崔熙來的性子。
崔熙來清了清嗓子,鄭重說,「咳咳……听說師傅在傘鋪里金屋藏嬌,藏了位如花似玉的美人兒。」
鐘檐聞言,險些沒有從板凳上跌落下來——這又是哪里來的謠言?
其實這個事兒,也怪不得五爺,所謂謠言,不就是一傳便一個樣的嗎?起初謠言的版本是鐘家傘鋪住進了一個男人,據說是小鐘師傅的表哥,到了東寺長街那群姑娘口中,已經變成你,鐘家傘鋪住進了一個男人,嘖嘖嘖,據說是個一等一的美男子,到了最後,版本索性變成听說那鐘師傅金屋藏嬌,在屋里儲了位如花似玉的倌兒……
鐘師傅听得這樣的話,臉色又青又紅,跟開了五彩染坊似的,好不精彩,「混賬!你才嬌花!呸!這群嚼舌根的雜碎!」
五爺自然知道自家的師傅便是這般的脾氣,也由著他罵得爽快,自個兒坐在門檻邊上的小竹凳上,倒是一番悠然自在,自得其樂。
可這樣的氛圍沒有維持一刻,下一秒就輪到崔五爺險些從竹凳上跌落了下來。
申屠衍原本在後面的廚房里忙活著準備飯菜,卻發現那漆罐中沒有一滴油,便想出來問這油鹽貯在何處。
崔五爺望著撩了簾子出來的魁梧男人,一雙眼楮盯著那人直溜溜的瞅,石化了一般,許久憋得通紅的臉,才發出一聲爆笑,之後捧著月復,笑個不停,再也沒有辦法停下來。
「哈哈……哈哈……」她笑得幾乎要抽過去,「好一朵嬌花!師傅,如此一朵……咳咳,健碩的嬌花,可否壓得你喘不過起來!」
鐘檐的臉徹底綠了。
數秒之後,他緩緩轉向他討油鹽的男人,停頓了數秒,面無表情,「鹽在廚房左轉第三頭門進去,比較矮的那個櫃子,從上數下第三個抽屜的最里面。油就在櫃子下面。」申屠衍聞言,嘴角抽了抽,他自然知道第三道門,可不就是書房嗎,是誰會把油鹽藏在書房里的。
可是他眉毛一挑,卻忍住了,鎮定的轉頭會廚房繼續炒菜去了。
這廂崔五爺這邊還沒有緩過勁來,看見自家的師父臉色鐵青,像是真的生了氣,立即站起來,規矩的像小時候一般,伸出手來乖乖等待著戒尺臨幸。
崔熙來小時候忒皮,崔家尋常人也管不了,老爹經商又常年不在家,上天入地掏鳥窩捉河蝦,沒什麼不敢干的,可是唯獨對這師傅存了三分敬意。
這也是為什麼崔老爺讓堂堂崔大小姐拜這個破落傘匠為師的原因。
崔熙來伸著手,嘿嘿笑,試探著問道,聲音卻沒有了底氣,「師父,你看,我現在好歹是個爺了,我的隨從可都在外面呢……能不能關上門,再……再教訓!」
鐘師傅氣得頭疼,他自然是不願意與那人再扯上什麼瓜葛的,沒想到不過短短幾日,坊間就傳成了這樣,說到底,也不是這徒兒的錯,怒氣也緩和了不少,沉聲道,「我與他無半分關系。」
「是,師傅說的是。」崔熙來恭敬答應著。
「也罷,你還記得小時候教過你什麼?」鐘師傅坐在不遠處的竹椅上,問道。
「好像是流言,聰明人,統統不會信什麼的,哦,好像是叫……什麼子?」
「《荀子•大略》。流丸止于甌臾,流言止于智者。」鐘檐更頭疼了,這什麼亂七八糟的,「你也早已是一家之主,應該更加穩重,明是非,辨恩義,方為大家……」崔熙來趕緊點頭說對。
她知道今天這樣一頓訓是少不了了。
鐘師傅訓著訓著,已到了飯點。
申屠衍喚了一聲,鐘檐望了那乖乖站著的徒兒,忽然道,「若你這崔五爺不嫌棄我這粗菜糟糠,你要不要一起用飯……」
「要的,要的。」崔熙來飛奔過去。
幾道素菜,一碗清湯,調味卻濃重得過了分。
「師父,你們家的鹽罐子打發了吧。」崔熙來皺眉道。
鐘檐看向申屠衍,正欲發作,卻听他說,「是不小心打翻了。」
「啊,撒了多少。」
「約莫一半吧。」
鐘檐頓時肉痛得緊,這朝廷不讓販賣私鹽,這官鹽的價格可謂水漲船高,申屠衍竟然敢打翻,「也不妨事,這菜雖然齁咸了點,卻也別具風味,真巧了,我托人從北方帶了些好酒,正想給師傅嘗嘗。」她喚了一聲,「小算盤,把酒抬進來。」
崔熙來倒了酒,作為晚輩,除了給鐘檐斟酒,自然也要給申屠衍斟酒。
「不知……兄台怎麼稱呼?」
「申屠,單名衍。」申屠衍道。
崔熙來笑道,「那可巧,正好與我師傅同名。」
「同音不同字,不是同一個檐。」鐘檐卻道。
「申屠這一個姓氏,大晁可不怎麼常見,倒有些像……」倒有些像……胡狄之類的游牧民族的姓氏,崔熙來又說。
這些年來大晁與北靖交戰不斷,若是別的民族進入大晁,勢必會引來麻煩,況且她認識師父十余年了,從來沒有听她的師父提起有一個叫做申屠的人。
鐘檐被崔熙來查戶口似得盤問弄得頗有些不悅,道,「你不想安生吃飯,就滾回你那金屋子去。」
崔熙來果然不說話了,低頭安生吃飯。
崔熙來暗自想著,師傅的脾氣這樣壞,果真是如同外人說的,定是長期寡居,內分泌失調所致,得想個辦法給他尋一個師娘。
她以前以為他一直不成親,是因為沒有相中的姑娘,原來是有這癖好,以後一定要多多向他介紹才是。
微風輕撫,月影浮動。
打更人的梆梆打更聲在空蕩蕩的幽巷中,伴隨著那紅霓高樓上纏頭與歌女的絲竹樂聲,飄飄裊裊,不甚真切。
金井坊位于喧鬧的市集之後,白日黑夜總是少不了喧囂之聲,可是卻又是隔開了天地的靜謐。
鐘檐這一日貪杯,吃酒吃的著實有些多了,腦袋昏昏沉沉的,就覺得這些聲音越發飄渺了,他翻了個身,卻硬生生的磕在床沿上。
「哎喲……」他叫了一聲,揉揉額頭,翻身繼續睡了。
他看著床上的男子,還是跟小時候一樣愛把自己蜷縮成一小蝦米一般睡,不知覺無聲的笑了起來。
他替他掖了掖背角,想起白天里,他與他的徒兒訓話的時候,他其實在簾子外面听了個一字不差,不禁覺得好笑,以前那個終日被教書先生逮住罰站抄書的,如今也會講講著大道理說得頭頭是道了。
他忽的想起那一句「我與他毫無關系」,忽的心中悵然,他輕輕拍著他的背,道,「小檐兒啊,小檐兒,你當真要同我毫無關系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