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像她,她是一個很普通的姑娘。」鐘檐道。
杜素妍生于五月。
正是花色妍麗的季節,故名之。
可是她卻長成平和中庸的模樣,不夠嬌憨,不夠伶俐,相貌也算不得出眾,甚至及不上小戶人家的女兒。
可是眼前的姑娘卻是一副扶柳西施的模樣,和小妍那個笨嘴拙舌的丫頭實在沒有半點相似。鐘檐不免有些失落。
「被人這樣心心念念牽掛著,想必是一個福澤深厚的女子……自然不是了了可以想比的……」秦了了月兌下披風,放下琵琶,問道「那位姑娘,先生是找不到她了嗎?」
鐘檐啞然,嘆息著回答,「是的,再也找不到了,即使窮盡此生。」
秦了了愣了半響,很快明白回來。
原來已經不在了。
「姑娘是哪里人,怎麼會做這個營生?」鐘檐又問道。
「亂世浮萍,何談歸處。奴記事時便被人從一家賣到下一家,早就記不得自己是怎麼走到這里……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會被賣到下一個地方,甚至不知道最初叫的是什麼名字……」秦了了柳眉微蹙,面露悲戚,好似亂世風雨里沉浮的一朵黃花,那神情竟要落下淚來了。
「人活在這個世上,不論貴賤,終歸是有人會牽掛著自己,就算不知道,那個人,總是在未來的路上等著的。」
她听了話,默不作聲,低著頭,撥了幾聲琴弦。
琴音清澈,想必是個行家。
「謝謝先生的話,萍水相逢,便是一場緣,我便為先生奏一曲。」
眾人紛紛示意點頭,秦了了抱起琵琶,也坐了下來,彈的便是便是那首申屠衍今早在夢中听到的《伊川歌》。
清風明月苦相思,蕩子從戎十載余。征人去日殷勤囑,歸燕來時數附書。
一曲終了,申屠衍和鐘檐,甚至是馮賜白都有些痴了,說起來秦了了唱得不算頂好,是比不上京城里上等的樂伎的,可是不知怎麼的,唯有這一次,听到了無奈和悲涼,鐘檐默然,心底竟然萌生出潯陽江頭遷謫之感。
秦了了彈完這個曲子,就听見樓下有小廝在催促她趕下一個場,秦了了作了個揖,匆匆趕往另一個地方。
世事便是如此,好不相干的人,遇到了,掉一滴淚,喝一杯酒,唱一支曲,轉身離開,卻依舊是誰也不認識誰的,誰也不曾走到誰的心里。
陪君醉臥三千場,卻訴不得離殤。
鐘檐喝了這樣一頓酒,心里不痛快,灌了幾杯就開始有些犯暈,盡管申屠衍在竭力阻止他喝酒,但是最後還是有些醉意。馮賜白也有些不好意思,說要派人送他們回去,申屠衍卻堅決的拒絕了,只是一個人攙扶著醉鬼,就往回走。
到了後來,鐘檐軟趴趴的身體都靠著他支撐,他看著他爛醉如泥的模樣,索性背起來,一步一步走著。
這樣一來,便空不出手來打傘,反正雨也不大,索性便讓雨絲淋個淋灕。
雨水瀟瀟,擦過背上男人的臉盤,冷絲絲的有些癢,他努了努嘴,似乎說了一句什麼,就在申屠衍的耳邊,可是他卻沒有听清。
一路上,鐘檐時而嗚咽,時而呢喃,他才能把這些不甚清晰的斷句拼接起來。
鐘檐說,這一輩子最對不起的人,便是杜素妍。
申屠衍一愣,剛想說點什麼,卻听背上的醉鬼又說,我這一輩子見過最混蛋的人,就是那個……申屠……
申屠衍不用回頭,就可以想象到背上那人臉頰醺紅咬牙切齒的模樣。
申屠衍覺得很奇怪,明明是成年男人的體重,可是他背上的男人卻突然變得很小很小,好像還是當年那個趴在他背上的小男孩。
永熙三年,北靖拓跋氏于和談中公然撕毀盟約,拓跋三皇子拓跋凜帥舊部卷土重來,頃刻間佔領邊陲十余州,邊陲重染狼煙,一時間,戰況扭轉,劣勢驟顯。
東闕城中,卻仍舊是一番歌舞升平的景象。
那一年是鐘檐買了申屠衍的第二年。
按照時間來說,他們依舊在假裝誰看不到誰的。
他們在玩一個游戲,心照不宣。明明生活在同一個屋檐下,卻假裝誰也看不到誰。
自從那一次他們打了一架之後,鐘檐對這個面癱少年的認識又多了白眼狼,仗勢欺主的名頭,恨不得立即趕出去,可是又想著就這樣趕出去,可是太對不起自己買他的那些銀子了,不伺候個十年八年的,豈不便宜他了。
于是鐘檐一邊讓管家把髒活累活盡數壓在這個少年肩頭,一邊不斷對自己催眠,他已經不在了,不在了……于是他果真看不到他了。
于是,久而久之,他們便形成了這樣奇怪的對峙。
當面癱少年日復一年的挑水砍柴,當鐘檐每一日和京城里其他的官宦子弟插科打諢,毫無交集,就這樣時間便過去了一年。
到了來年春天,春闈在即,禮部尚書看著自家的小兒,個兒竹筍似的向上躥了一頭,學問卻沒有絲毫長進,只想每一日把他關在屋里,把四書五經拿個漏斗灌入他耳里。
鐘檐氣結,卻也沒有辦法,他本來答應著和他的朋友,去東闕城著名的銷金窟須盡歡去見識見識的,那時的鐘檐狐朋狗友一堆,其中與林翰林家的公子林乾一與王都統家的少爺王坤最是玩得開,他們都比鐘檐大三四歲,便攛掇著鐘檐去見世面。
正是半大的少年,血氣旺盛,最是把義氣放在眼里。如今去不成了,心中分外窩火,只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
到了傍晚,夜逐漸黑起來,他忽然,他听了牆外草叢中有幾聲貓叫,鐘檐起初不以為意,但漸漸覺得那叫聲實在是詭異,心中突然冒出了一個年頭,開了窗,卻看見圍牆後面那兩個虎頭虎腦的腦袋。
「鐘檐,快……快下來。」
鐘檐苦惱,「我被老爹關在這里了……沒法去了。」
「不如我們在這里甩一條繩子,你沿著繩子爬下來。」瘦桿子林乾一提議。
鐘檐把屋子里的布料的東西,桌布,布簾都用上,還差一節,對著胖小子說,「坤子,你把褲腰帶解了,接上。」
胖少年果斷捂住了褲襠,卻仍舊被林乾一剝得干淨。
還是沒有長開的少年骨骼,鐘檐很靈巧的就沿著布繩滑到了外牆外面。
「萬歲,少爺我終于自由了。」鐘檐高興的歡呼,對著旁邊的少年說,「須盡歡真的有那麼好玩嗎?」
林乾一另外兩人都要大些,已經略同人事,小聲道,「噓,須盡歡的妙處是個男人就會懂得的,要不然我哥哥,你爹爹怎麼會跑得那麼勤呢?」
鐘檐覺得有理,便歡歡喜喜跟著兩個伙伴去了。
他們都沒有注意到,一牆之隔,那個終年沒有任何表情的冰山少年目睹了這一切。
可是他卻沒有言語,只機械的干著自己手中的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