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年前的鐘檐應該不會想到,很多年後,他會這樣坐在門檻上心平氣和回憶這樣一段往事。他平靜的看著那個口口聲聲說了自己是為了他而殺人的男子,忽然有些好笑。
「你是個好樣的,我也不會差。那時,我們都不過是為了保命……我們扯平了。」
「好,我們扯平了。」男人扯出一絲笑,他站起來,拾起那兩只傘,爬上樓梯,重新掛到房梁上。
鐘檐買下了他,他說不是出于自己的本心,鐘檐殺了那個人,他說是為了保命,可他也陪伴了他將近十年的年頭……人生若是能拴上秤桿,錙銖計較一番,這筆賬怕是也算不清吧。
可是鐘師傅既然這麼說了,姑且算是扯平了吧。
「我想知道那一年你許下的願望究竟是什麼?」男子目光灼灼,笑意幾乎要從唇角眉梢滿溢出來,甚至還帶了幾分說不清道不明的。
鐘檐頓時惱了,「老子許了什麼願望關你什麼事,老子就是要高官厚祿,良田美眷,外加幾房嬌美小妾,又礙著你的事了,咸吃蘿卜淡操心!」
「那你的良田美妾實現了嗎?」
「你!哼!」你自己不會看啊,鐘檐沒有半分好氣,覺得他是存心讓他難堪的,心里想著,老子明天就娶親去,讓你這個榆木疙瘩看看。
他黑著臉,丟了手里的石子殘葉,起身去,那碎石殘葉,說巧不巧,糊了申屠衍一臉。
他們從來沒有這樣心平氣和的談話。
許久以前不曾,許久以後也不願。
申屠衍無奈的笑了笑,也跟著進了屋。
秋色暗沉,院中的那棵老槐樹,稀稀疏疏已經掉了大部分黃葉,枯葉似蝶,紛紛墜落到泥土里,卻是一場命數。
鐘檐在院中掃落葉,申屠衍站到哪處,他便掃向哪處。
申屠衍沒有站立的地方,索性做到了樹梢上,默默看著鐘檐掃地。
鐘檐心里憋著氣,卻也無可奈何,他是瘸了一條腿的落魄傘匠,人家卻是飛檐走壁的大俠,他的半分衣角也沾不到,可總歸是不痛快,也是要逞逞口舌之快的。
「喲,好俊的功夫呀……你這麼多年,你莫不是靠著這梁上功夫討生活了?」
申屠衍一愣,心頭不知為什麼有些異樣,這麼多天來,他一直在等他問起這麼多年來他去了哪里,「我這麼多年去了哪里,我從來沒有說,是因為你從來沒有問過,如果你想要知道,我可以……」
「誰想要知道?你偷了還是搶了,還是去賣了……誰有興趣知道!」
「……」申屠衍正想說點什麼,忽然听到門外一陣急促的摳門聲。
他坐在樹丫上,越過矮小的屋檐,便看到那白衣束冠的少年,意氣風發,神采飛揚。他的額頭突突的跳,覺得這馮家少爺實在是忒閑,他若想要听游俠江湖,那暮歸樓上說書的老先生便是比他合適千百倍,若是想學功夫,他身邊的那幾個隨從,功夫便是不弱。
他剛要從樹上開溜,便遭了鐘檐一記凜冽側眼風,只得跟著他開門迎客。
「鐘師傅,大喜呀。」馮賜白見面便是行了一個禮,眼角眉梢俱是喜意。
申屠衍見他不是來找自己的,心里雖然疑惑,卻是慶幸不已。
鐘檐哪里受得起這樣一拜,「馮少爺說笑了,我這麼一個破落傘匠,何喜之有?」
「我是來給鐘師傅做媒的。」馮少爺紙傘一搖,看了一眼站在身後的申屠衍,「鐘師傅是申屠大哥的表弟,少爺我自然要給你說一場錦繡良緣。」
鐘檐疑惑,目光微眯,何時給自己做媒成了雲宣城中的一種風尚了嗎?一個一個望門首富的子弟搶著爭著給自己做媒?前幾天他那倒霉徒兒崔熙來送來的畫像他還沒有欣賞個遍,這會兒,稍遜崔家的馮府少爺也要給他相親?
「何來錦繡一說?你說的是……那家的姑娘?」申屠衍倚在門邊抱著拳,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半張面容隱在光線的陰影處,說不上欣喜,也說不上不高興。
馮家的少爺自然讀不懂申屠衍的心思,只覺得申屠衍這樣一問,定然是有心的,便越發歡天喜地起來,手舞足蹈地說,「說起這樁姻緣,鐘師傅還是要謝謝少爺我,咳咳……當然還有申屠大哥的,若不是那一天,我尋大哥去喝酒,若不是少爺我非要叫上鐘師傅你,若不是……如此一來,便是金風玉露一相逢,勝卻……人間無數春吶……」
馮賜白雖然不學無術,卻覺得這樣喜慶的場景,是該拽一拽這詩文的。
「你說的……莫非是……秦了了姑娘?」
「正是。」馮賜白笑著點頭,笑得越發山水瀲灩,「那秦姑娘與鐘師傅可謂真是話本子里說的錦繡良緣,天作之和。你想,鐘師傅從來不上暮歸樓,偏偏那天上了,還不早不晚遇到了,更加神奇的是,她居然這麼像鐘師傅的妹妹……你說,巧不巧?況且……本少爺我已經給她贖身。」
「馮少爺,我不過是區區傘匠。」
——不是話本里的人物。
鐘檐苦笑,自古以來,天作之和,都是才子遇上了佳人,英雄覓得了美人,工匠樵夫,不過是這些故事中的一點點綴而已,充當著或善或惡的配角。
「怎麼當不得?反正秦姑娘人我已經接來了,你自己看著辦吧。」馮賜白把話一撂,覺得在自己的偶像申屠衍面前是萬萬不能丟了自己的氣概的,他思忖了一會兒,眼往堂屋里瞄了一眼,皺眉問,「听說前些日子,崔家那丫頭也向鐘師傅保了媒,鐘師傅是覺得我做的媒,比不上崔熙來的?」
「不敢,不敢。」
「那就這麼說定了,」馮賜白展開了眉眼,「人呢馬上就接過來了,等到成就好事,別忘了請少爺我喝杯喜酒,我還有賭局,不奉陪了啊!」
到了黃昏時刻,秋分已過,白晝漸漸短了,天黑得早,不過過了酉時,山城里邊蒙一層若有似無的暮色,敲門聲便是在那個時候響起的。
按照平日,鐘檐原本已經睡下,可這一日,卻是無論如何也誰不踏實了,听著前門的聲響,便去開了門。
舊門吱呀,門口立著的,截然而立的果然是那素裘裹身的女子。
女子抬首,喚了一聲,「鐘師傅。」頰間迅速浮起了一層緋色桃花。
鐘檐尷尬,想著請姑娘進來也不是,在原地杵著也不是,半日里沒了進退思忖。
秦了了見男子沒有請她進去的意思,眼角不覺有了淚意,「鐘師傅,奴沒有了親人,從今往後,你就是我的……我的……」未談嫁娶的女子,剩下的話確是實在說不出口的。
鐘檐無奈,覺得姑娘家家的深夜投奔,全然不顧名節,想必是孤注一擲,樂籍雖月兌,可是卻是天地之大,無處寄居,女子比不得男子,這天黑風高的,也是在忒不安全。
他這樣想了想,便說,「秦姑娘先進來吧,雖然馮少爺贖了你,但是與我本沒有什麼牽掛,我的家境,想必你也看到了,今後是去是留,鐘某絕不為難。」
秦了了的頭卻低得更加低了,聲音幾不可聞,一朵白蓮卻低到了塵埃里,「了了很早以前就想著要一個家,茶米油鹽,卻是有生氣,有家人的家……而不是金玉滿堂的囚籠。」
鐘檐心中酸澀,不知道說什麼好,便將姑娘迎了進來。
煤油燈的燈芯映在斑駁的牆上,也勾勒出男子的身形,他回過頭來,看見了跟在鐘檐後面的女子,仿佛已經料到,他的目光越過鐘檐,望著秦了了看了許久,臉上仍然是一層化不開的冰,他說「秦姑娘,今夜就睡客房吧,床單被褥,我都已經重新換過了。」
鐘檐一震,沒想到他早就知道自己會放秦姑娘進來。夜風掠過,燈燭晃動,孤男寡女,三個人,三角而立,詭異至極。
「哦,秦姑娘,跟我來。」鐘檐回過神來。
等到鐘檐回到自己的房里,申屠衍已經干完了廚房里的活,正在鋪床,他掃了一眼屋里,冷笑,感情他把所有的物什都搬到了自己的屋里,這是打算長住了?
他嘴上卻什麼也沒說,只合衣,自顧自的靠著床檐睡去了。
申屠衍也吹了煤油燈,在他的身邊躺下了。
黑暗中,他的眼楮始終睜著,他這些天,始終都睡不好,即使睡去了,也是極其不安穩的。
回顧他的前半生,不過是一個夢境,套著另外一個夢境,一個夢境醒來,緊接著做另一個夢,如此循環往復,便是人生。
如今,他卻怕死了合眼睡去……他怕一睜眼,大夢三生,前塵盡忘。
他害怕,比死都要害怕。
六歲的時候,他第一次面對了死亡,在胡狄的荒原上,生命仿佛螻蟻,娘親是被活活餓死的,他沒有哭,平靜的吃完了娘親給她留下來的半袋青稞面。
七歲的時候,他被轉手賣給另一家奴隸主,從此開始他漂泊的半生,也永遠失去擁有家的資格。他被放棄,徹底成為一個沒有故土的人。
八歲的時候,他背著受傷,發著高燒的同伴跑了十幾里的山路,可是那人還是死了,從此,他明白人生不過是與死亡賽跑的一個過程,想要活下去,必須比時間更快。
十一歲時,第一次見識到中原的繁華,也第一次見到了那個干淨肆意的孩子……他救了他兩次,他陪了他九年……
那一年,他欠給他一盞蓮燈。
現在,他來還他一場江南。
…………
可是天終究是要亮起來。
這不是故事的結束,而是雞飛狗跳的另一端故事的開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