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他們卻在回來的時候遇到了埋伏。
他們走過宣武橋的時候,之間河對岸燈火闌珊,盞盞蓮燈鳧于水中,華光流彩,仿佛的東闕的浮華都盛在這小小蓮盞之中。
這才想起,這是上元,依著往年的風俗,是要舉行燈會舞一舞這龍燈的。鐘檐貪玩,也要去湊熱鬧。
申屠衍見那自家少爺已經得沒了蹤影,也立即跟了上去。
那燈會人潮涌動,等到他找到鐘檐的時候,之間他已經蹲在河邊,手里提了一只不知道從哪里弄來的蓮燈,微風將青衫上的襟帶吹起,他卻專心致志的閉著眼。
許久,他才睜開眼,慢慢將蓮燈放進水面。
到了很久以後,申屠衍也禁不住那時的他究竟許了什麼樣的願望,那時的他們已經很老很老,是一對名符其實討人嫌的糟老頭,他理了理另一個糟老頭系歪的衣襟,顫顫悠悠的看向遠方,「是一條我放棄的路……可是我不後悔。」
可是現在那個放蓮燈的少年只是粲然一笑,「呀,大木頭……小心後面。」申屠衍轉過頭去,卻看見那個凶神惡煞的攤主,正惡狠狠的盯著笑著的少年,和隨著水流打轉著飄遠的蓮燈。
「呀……我沒給錢!」鐘檐吐吐舌頭,指了指申屠衍,「他是我的錢袋,找他要!」
申屠衍皺眉,出來匆忙,他身上是一個字都沒有,便對攤主說,「我家少爺欠的錢,我隔日一定送來。」
那攤主見申屠衍說得真誠,又見鐘檐是富貴人家的打扮,便冷哼了一聲,正要轉身回去,卻又不住地多看了申屠衍,疑惑道,「你不是大晁人?」
他的兄弟弟妹便是被胡狄人生生殺害的,他一輩子都不會忘記胡狄人滿臉的戾氣和五官,而眼前的這個少年,雖然面目平和,卻有著如同胡狄人一樣的目光。
「還愣著干嘛?還不快跑!」鐘檐跑著拽了申屠衍的手,便是一陣死命的瘋跑,身後是瘋狂追逐的人群,仿佛要把他們生吞活剝了一般。
起初他們以為那只是尋常百姓攻擊胡狄的努力的行為,後來發現不是的。
那些群眾中混雜一批身形矯捷,訓練有素的褐衣男子,他們不斷的想著兩個孩子發出襲擊,等到他們退到了城北的龍王廟的時候,那些群眾已經退去,鍥而不舍追逐的也只有那群褐衣男子罷了。
這座龍王廟香火素來不鼎盛,到了華朝覆滅,傳說昭華公主的亡魂在這里屢次顯靈之後,這里邊更是徹底廢棄了。兩個少年躲無可躲,躲在龍王廟的龍王塑像後面。
追兵將窄小的廟門堵了個徹底,將唯一的月色也攔在了門檻外面,如黑雲壓境,黑鴉鴉的一片。
申屠衍遞了鐘檐一個眼神,示意他好好呆著,拿了手邊的歪曲的樹棍,便沖殺了出去。從修羅場里出來的少年,知道什麼才是殺死敵人最強有力的因素,當一個人被一種絕望的情緒死死抓住,人便和豺狼虎豹沒有什麼區別,他在亂世中漂泊求生,比許多奴隸流浪兒都要活得長久,是因為他心無旁騖,沒有對生死的恐懼,卻比任何人都想要活下去。
嚴格意義上來說,他生來便是亡命之徒。
他甚至沒有系統的學過搏擊和劍法,卻靠著這一股勁兒撂倒了好幾個褐衣男子,鐘檐躲在泥塑後面,看得幾乎驚呆,他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大木頭,殺人仿佛與砍柴沒什麼兩樣。
一道雪白的劍光閃過,鮮血噴濺而出,又一個人應聲倒下。申屠衍的臉上盡是那猩紅粘稠的液體,他轉過頭,對著泥塑後面的少年露齒笑了笑,似乎在說,別急,很快結束了,很快我們就可以回家了。
可是申屠衍完全沒有料到地上匍匐著的那具「尸體」根本沒有死透,他抓起身邊的利劍,便向申屠衍刺來,申屠衍完全沒有意識到。
——利刃如月復的聲音。
應聲倒下的還有那面目猙獰的尸體,露出拿著沾滿血液的劍,驚慌失措的小孩兒。
官宦人家的孩子,本該是拿筆寫文章彈琴下棋的手,卻為了他第一次拿起刀刃,刺向人的身體,刀刃貫穿,鮮血直流的那一瞬間,他看到他的表情,臉色慘白,竟然是比死還要絕望。
——仿佛他用刀捅死的,不是那個殺手,而是自己不見世事的天真。
他的肩膀瑟瑟發抖,嘴唇紫得厲害,明明很害怕,卻非要假裝什麼都不害怕的。
申屠衍幾乎要被那個時候的鐘檐所驚異,他一直覺得他只是一個大晁富貴人家的紈褲子弟,可是那一刻,他又重新認識了鐘檐。
殺了那一個人之後,他仿佛失去所有的力氣,癱坐在地上,他不是一個小女孩,他會長成與自己一樣的男子漢,所以他不需要勸解,也不需要撫慰,因此他甚至什麼也沒說。
「我們得把尸體埋起來。」申屠衍肯定道。他篤定了這些人這樣費勁的殺他們,如果鬧大了,對他們沒有好處。
「嗯。」呆愣的少年應了一聲,痴痴望著自己手上的鮮血,許久才加入挖坑拖尸體的行動中。
那天晚上,他們不知道挖了多少個坑,埋了多少具的尸體,可是對于申屠衍和鐘檐來說,都是人生的一個重大轉折點。
而此時,大晁朝里,另一個著名的少年,用他的行動震驚了全大晁。
北境戰事吃緊,北邊八百里加急軍情入京。
就在朝堂上還在爭論不休時,甚至還傳出了高祖要御駕親征的話來,此時,從一排鎏金錦衣的少年中忽然站出了一個人,那人高喊,「父皇年事已高,兒臣願意盡孝悌之道,隨傅騁老將軍出征,弘揚聖意,以安軍心。」
此言一出,滿朝嘩然。
高祖望著自己年輕的兒子,張了張唇,也沒有贊許之意,也沒有反駁之意,只是淡淡的默許了——一切都已經塵埃落定。
那人正是皇六子胥。
日後的縉王。
而此時,大晁朝的太子正在東宮的後園里畫鶴賞梅,敏銳的官員隱約從中嗅到了南唐李從嘉的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