傘骨 第三支傘骨•轉(上)

作者 ︰ 溫如寄

申屠衍半眯著眼,其實他根本沒有睡著,甚至沿著宮殿的院牆走了一遭,他這樣的下等奴隸是不會被允許進入瓊苑的,百無聊賴,索性攀上了東邊院牆的那可古槐樹上。

在樹上,視野變得開闊起來,華燈初上,人聲鼎沸,這是大晁的都城——東闕。

這種喧囂,與他在草原見過的喧囂很不同。在草原上,是生靈萬物的喧囂,而在這里,是人心的喧囂。

他的目光尋了許久,也躊躇了許久,方在人潮中尋到那一抹青衫。

朝服以朱紫為貴,而鐘檐身上正是最末等的青色。可是申屠衍卻覺得目光怎麼也移不開了。

現在,那個少年向他走來,臉上是笑彎了的眉眼,少年緩緩向他伸出一只手,骨節分明,手掌心微微濕潤。

他說,「喂,大塊頭,看少爺我多想著你吧,這可是御賜的點心呢……」

申屠衍看著少年手掌心上不成形狀的點心,眼里有些發澀,忽的猛然抓起那團膏狀物往嘴里塞,囫圇吞棗般咽了下去,他說,「好吃,唔……很好吃。

鐘檐淡淡瞥了他一眼,哼的一聲,「牛嚼牡丹,不知所謂。」

申屠衍也跟著嘿嘿的笑,他看到的其實是不同的,他看到那個身形瘦弱的少年提著一盞燈,在瓊苑的歸路上煢煢獨行,臉上沒有快樂甚至悲傷的表情,與眾生無異。

可是卻又很不同。因為他知道,這里雖然人聲鼎沸,卻只有他是與自己有關聯的。少年孤身一人,穿過無垠的黑夜,要帶給他一枚捏壞了的糕點。

很多年後,申屠衍時常想,如果他和鐘檐一樣,都生在鐘鳴鼎食之家,然後兩家對面而居,他垂髫未冠,他尚總角,過些竹馬青梅的年歲,然後一道兒長大,立相同的志,遇相同的人,走同一條路,而不是日後的各自陌路。

可是前半生匆匆而就,常不隨人願,亦非天刻意為之。

鐘檐這樣仔細想著,方才想起,自己第一次見到趙世桓,其實是在瓊林宴會上,那時跟在蕭無庸身後的官員,露出緋色羅袍的一角,神色恭且穆。

從頭到尾,蕭無庸從學問問到了朝事,趙世桓始終不發一言,以至于他現在才猛的想起。

「我之前一直想不起在哪里見過他,原來是在那里。」鐘檐喃喃。

「你說什麼?」

「沒什麼,我說三天後我們去兗州。」鐘檐道。

三日便這樣過去了,並沒有發生什麼大事,兗州那邊也沒傳來什麼更加壞的消息。胡家的人使了銀子,胡老板想必也不會過不舒坦。鐘檐相信依著他的性子,自然是心寬得很。

只是臨行的前一晚,申屠衍去準備上路的馬匹和行李,一只遲遲未歸,鐘檐很早就睡下,總覺得睡不安穩,總覺得門隨風開合,似有人窺視。

他踟躕著,終究去開門,掃視一周,不過是風過亭廊,空無一人。

「出來吧。」

女子的素裙一角露出在外頭,想必是沒有注意到。

姑娘在梁後躲了許久,最後終于不情不願的出來,面有羞色,低低的喚了一聲,「鐘師傅。」

「怎麼還不去睡?」鐘檐面露尷尬。

她眼眶通紅,「小兔子早上還好好的,晚上的時候就懨了……能幫我看看嗎?」

鐘檐想起她那一堆小動物,腦門又疼了,心里想著燒成紅燒兔肉就不病了,可是嘴上還是不想傷了小姑娘的心,「在院子了嗎?走吧。」

枯草到了這個季節都上了霜,矮屋里偷漏的光亮照亮了蹲在草叢中的兩個身影,窸窸窣窣。

「不是病了,只是吃多了。」鐘檐放下肥得幾乎要托不動的兔子,眉頭一皺,「話說你給它吃什麼了?」

「也沒有什麼,就是把早上……剩下來的那碗粥……給他吃了。」她覺得不好意思,聲音越來越低。

早上的粥,那分量便是申屠衍,也夠他兩頓了。鐘檐覺得好氣又好笑,「好好,你以後少給它吃些便好。」

秦了了的頭更加低了,面上也染上了酡紅,她其實真正想要問他不是這個事,而是一句話,可是這樣簡單的一句話,卻怎麼也說不出口了。

在勾欄時,她的那些秋娘姐姐時常告訴她,都入了風塵,還要什麼臉面,男人便是歡喜這樣沒臉沒皮的,她想了許久,終究只能低低的說一句,「鐘郎,我提在傘上的那一句詩句,我是很喜歡的。」

申屠衍回來的時候,風聲不止,呼呼地吹著屋檐,他推開木門,便听到了女聲溫溫柔柔的念著這樣一句詩。

若負平生意,何名作莫愁?

鐘檐一楞,臉色有些變,恍惚中回首,才認清了眼前的這個女子從來都不是小妍,從來都不是。

他二十歲之前,和大多青年一樣,听信母親的話,總覺得金榜題名,白首齊眉,便是人生之幸,那時他們的門第已經敗落了,他又遭趙家小姐拒婚,她的母親安慰他,「我的兒,娘前些時候也許是錯了,我的兒媳婦,門第,容貌都不重要,只要那個人,能夠心甘情願的一輩子陪著你,娘便許了。」

後來他娶了蔣氏,可是那人不是甘心的人,後來的定的那幾房親也通通不是,到了此刻,白發齊眉這幾個字,才重新涌上心頭。那個姑娘軟軟糯說,我想要一個家,柴米油鹽的家。

這樣的白首齊眉,似是他一直想要的,又好像不是。

申屠衍放在把手上的手突兀垂下,什麼也沒說,突自進了屋。

風沿著屋檐又吹了一夜,申屠衍又夢見那口巨大的棺材。

這一次,他卻沒有躺在里面,風穿過他的胸膛,他不過是天地之間的一抹幽魂,他在這一片荒原上挖著一個又一個的深穴,等到挖完了才發現一切都是無濟于事的,任何東西都能貫穿他的身體,他根本就搬不起任何一具尸首,也無法埋葬任何一個士兵。

統領千軍萬馬的將軍,末了,連一處墳穴也無法給自己的士兵。

他的眼里滿是迷惘,在天地之間走了許久,忽然一個蒼老的聲音問他,「你要去哪里?」

「去江南。」

「為什麼?」

去江南做什麼呢?他想了許久,也沒有想起要去哪里做什麼。

第二天早上,她們終于上了路,原本胡家那婆娘和ど子也哭哭啼啼要跟著過來,終于甩了他們,一回頭,卻從馬車的後面鑽出一個腦袋了。

秦了了捏著衣角期期艾艾,可是出了雲宣城已經幾個時辰了,再讓姑娘會去顯然不合適,只好帶著她。

秦了了原本低著頭忽然綻開了笑顏,「嗯,我一定不會叨擾到大家的。」

馬車粼粼,不日就進了兗州城。鐘檐跟著胡家主事一安頓下來就打點了一番,他原本做不來這些,可是亂世求生,撞得頭破血流了也便自然懂得這些了。

等疏通了關系,到了傍晚時分,他們才被允許探了監,穿過悠長的走道,便听到那骰子在碗中打轉的聲音和吆喝聲。

走進了,才發現牢門大敞著,幾個獄卒撂著袖,腳踩在長凳上,對著滴溜溜轉的骰子大喊,鐘檐環顧了一下周圍,模了模鼻子,眼里含了笑,「胡老板真是好生逍遙,看來我們來倒是多余了。」

胡老板抬頭,撂了骰子,立馬變了臉,倒是真二八經的含冤莫白的模樣,「喲,鐘老弟呀,你可算來了,老哥我好冤枉呀。」

接下來的半個時辰,胡老板握著鐘檐的手,痛哭流涕,咬著唇嗚嗚咽咽的講述了他如何被冤枉的,看得旁邊的立著的申屠衍直想剁了那只手。

「……太守大人說要那貨物的工匠來解釋一番,我也這是沒法呀,你說好好的傘怎麼會飛進那鐵疙瘩呢,私運軍械,我祖宗八輩都是本分人呀……」

鐘檐听他絮絮叨叨,語無倫次,也沒有提供什麼有用的線索,斂眉問,「行了,你就收收你那張嘴巴……兗州境內可發生過什麼大事?」

「倒也什麼大事,邊陲之地,流寇甚多,本來就不太平。」主事想了想,「要說最轟動的事,莫過于一個月前,金渡川一役。」

原本站在一旁閉目養神的申屠衍,猛地睜開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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