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這也沒什麼干系。」主事繼續說。
鐘檐一愣,開口,「那你說個什麼勁啊,這些事是我們這些平頭小民能議論的?」他被這對胡家主僕當真氣得緊,只想著趕緊跟當地官員疏通,處理這場亂趕緊回去,因此嘴上也沒有了半分好氣。
「好了好了,胡老板,我們就不打擾你了發財逍遙了。」鐘檐說著,便隨著眾人走出了牢門。
北境的天空黑得早,出來時城鎮阡陌已經披上了一層薄薄的瞑色,鐘檐和申屠衍走在前面,秦了了低著頭,不緊不慢跟在後面。
「你在想什麼?」鐘檐轉頭看對方凝眉的臉,「你是在覺得這一切……太順利。」
「私運軍械不是輕罪。按照大晁律例,叛國之徒,其心必誅,不牽連宗氏族人已是輕罰了。」申屠衍道。
「你怎麼知道?」鐘檐眯著眼,忽然想起一件事來,「現在誰也不能證明那東西誰放進來的……萬物皆識其主,你是說……」
「讓那刀箭自己講述來路。」
男子在風中站定,一回身,才發現他與申屠衍已經把秦了了和胡管事甩到了好多路,便停下步來。
秦了了跟上的時候,已經過了一些時刻,兩個男人並排站著,月色溶溶,落了一衣襟清輝,她停下步來,低聲笑了出來,卻不知是什麼引得她發笑。
是月,是景,還是人?
「你笑什麼?」他終究忍不住問了出來。
女子卻揚起頭,眼眸里仍是流光月色,「哪有什麼理由,我哥哥常說,世間喜樂已經由不得自己,難道哭笑還由不得自己,世人都說傷者流淚,可我偏不,我偏是要笑……」
「姑娘倒是好性情。」申屠衍道,腦中似是浮現了些什麼,卻不甚分明,便沒有細想,繼續問,「姑娘回到了故鄉,怎麼沒有半點情分。」倒是對旁邊攤子的泥塑面具興致甚濃。
「我本沒有故鄉,一個沒有親人的地名又怎麼稱得上故鄉,倒是這些泥塑小人頗為有趣……」鐘檐听了,就回頭要給她買,他總是習慣性的對著這個姑娘寵溺。
秦了了和申屠衍並排走了一段,秦了了與他挨著,卻總是保持著一段不遠不近的距離,這個姑娘像是怕著他,又好像不是,索性街道還算得上亮堂堂,也不至于跟丟。秦了了在想著一些事,踫巧申屠衍想著秦了了的話,有些恍惚,忽的想起許久之前他還是鐘檐侍讀的時候,听得他念的這樣一句詩,他對中原文化不甚了解,甚至也不知那算不算詩,卻難為他記了一輩子。
萬里歸來顏愈少。微笑。笑時猶帶嶺梅香。
試問嶺南應不好。卻道。此心安處是吾鄉。
而此時,曾經的少年郎正兩手拿著泥塑,沖著他們微笑。秦了了接過一只孫悟空的泥塑,把玩著,心里歡喜煞了,申屠衍盯著他手上的泥人,忽道,「鐘師傅,你看,你們都有了,甚至連胡主事都有了,怎麼就我沒有?」
「你要來做什麼?」申屠衍斜眼,心不甘情不願的把手里的一只泥人遞過去,「喏,這只最配你了。」
申屠衍低頭看著手中豬八戒模樣的泥人,模模額頭,想著,豬八戒,嗯,也不錯。
于是申屠將軍便頂著豬八戒的名頭,走了一路,偶爾鐘檐和秦了了低聲笑聲傳來,他也不惱的,嗯,你送的東西,我總是稀罕的。
——就想許多年前的那套紅嫁衣。
鐘檐十五歲那年的歲末,鐘母看著身邊與鐘檐年紀相仿的子弟都結了親,就算沒有娶親,侍妾通房總是有的,這廂禁軍統領的兒子的小妾都麻將湊兩桌了,那廂戶部侍郎的兒子的都已經滿地爬了,她就估模著要給自己的兒子說一門親事。
鐘母有這個念頭也不是一兩天了,前前後後想了想,也和本家的佷女杜素妍說了說,只要門第相當,性子乖順便好,可是這樣數著,竟卻挑不出什麼適合的姑娘家,鐘家現在的門第終究是尷尬,誰家的女兒願意嫁入帶罪之家呢?
鐘檐雖然入了翰林,卻是人微言輕,翰林學子才俊如雲,又有誰看見鐘檐。更何況,京城里的閨秀姑娘,眼界一個比一個高,不是盯著那些青年官員,就是盯著縉王這樣的王孫。
鐘母嘆氣,對著小妍又是一頓唏噓。
那一日也算是機緣湊巧,她們正說著,正好遇到了前來拜訪杜太傅的趙世桓,那時趙世桓尚在京中做官,鐘弈之再三貶黜,頂替上去便是趙世桓。
趙世桓和杜荀正談完了正事,從里屋出來,見院中一枝寒梅獨幽,感嘆時令流逝,也不知怎麼說起了他家中的那位趙家小姐,年方雙十,卻沒有出嫁。
「我那ど女說來也是我寵壞的……從3年前便說非王孫不嫁,你說,成何體統。」桃李年華的女子,年歲已經算是不小,早過了進宮的年歲,若還沒有定下親事,怕是嫁杏無期了。
杜荀正听了,忽然道,「杜某有一個佷兒,比令嬡略小了幾歲,性格秉直,不知……」
趙世桓撫掌,大笑「如此甚好。」站在旁邊的鐘母也笑,她知道依著杜荀正這個耿介的性子,哪里會平白無故做什麼媒,按照朝廷的局勢,和這位趙大人結為姻親,的確能夠幫助弈之,便滿口答應了。
唯有杜素妍卻皺了眉,這位趙家小姐她是見過的,小家碧玉的模樣,一張嘴兒卻生得刻薄,做了她嫂子,與表哥那張嘴兒倒是針尖對麥芒,到一塊兒去了。
可這門親事便是板上定釘,就這麼定下來了。
鐘檐听了這門親時,鐘母已跟他說了半宿的道理,鐘檐終究不是孩子,自然知道其中的利害,十五歲的少年從來沒有喜歡什麼姑娘,卻也知道夫妻之道,不過是白發齊眉這幾個字,娶什麼人,又有什麼要緊,沉默著答應了。
可是雖然答應著,也知道自己要娶這樣一個姑娘時,卻終究不真實。
少年放下了筆,忽然對低頭磨墨的侍讀說,「喂,大塊頭,你喜歡過什麼人沒?」
申屠衍脊背一僵,嗓子干澀,「沒,沒有。」
「真沒有?你看你跟伙房里的那個小翠走得很近嘛……」鐘檐調笑,見原本面癱的臉上竟是泛了一絲紅暈,便篤定了真有其事,「要不少爺我把那丫頭嫁給你做媳婦……」
申屠衍忙搖頭,可一回神,鐘檐卻沒有追問下去,只是自顧自的說,「喂,大塊頭,我要娶親了。」
申屠衍猛然抬頭,直勾勾的望著少年,少年的眼里清亮,似是掬了一汪星芒,「是趙家的小姐呢。她……脾氣大概算不得好,對下人恐怕也不會好,你以後處事小心些,要是真出了事,少爺我……總是會護著你的。」
鐘檐甚至是笑著的,可是在申屠衍看來,這樣的歡樂卻比不上他小時候得到了一只糖葫蘆般的快樂,那是生活強加給他的婚姻,他卻不能像以前一樣肆意放肆。
他看著這個少年繼續絮絮叨叨,他已經沉穩了許多,有時候仍舊像一個半大的孩子,「呀,大瓦塊兒,你以前是喜歡過姑娘的吧,他是什麼樣的,你這樣的蠻牛怎麼還會臉紅……你怎麼這麼慫,恐怕連告訴她也不敢吧……」
申屠衍听著他這樣說話,心里忽然起了一種強烈的渴望,他想告訴他他喜歡的人不是姑娘,他想要給這個消瘦的少年一個擁抱,可是他終究只是牽動嘴角吐出兩個字。
「不敢。」
仿佛小時候遇到了跨不過去的檻,不敢做的事,突然發現這件事不是只有自己不敢做,其他的人也不敢,頓時覺得沒有丟了臉,仿佛遇到了知音。鐘檐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大笑,「就知道你是個慫寶,得了,少爺我不笑話你,你是真喜歡她吧,得,明天我幫你去說。」鐘檐想,依著這塊大木頭的平時的樣子怎麼會做出這副小兒女的樣子,因為太喜歡才不舍得說出口吧。
申屠衍忙搖頭,他不知道他口中的「她」誤以為是誰,可是一定不是他心里的那個人。可是鐘檐卻不依不饒,非要給他做媒,他被逼的沒法了,才咬牙道,「我喜歡的那個人,不是個姑娘。」
「不是姑娘,難道是蟈蟈,還是什麼東西……」鐘檐晴天霹靂,驚得合不攏嘴,依他的腦容量,實在是不能理解這樣一句驚世駭俗的一句話,終于禁了音。
那天少年謄寫了許多經書,申屠衍不識字,文章里的洞天他是不懂的,也不知道他究竟寫了什麼唉聲嘆氣,只隱隱記得這樣一句,像是說給他听的。
「能娶喜歡的,還是娶喜歡的吧,畢竟一輩子這麼短,枕邊人都相看相厭,那這一輩子活著多膈應啊。」
是年開春,鐘母備好了彩禮,算是讓鐘檐正是向趙家提親。
鐘母終歸不放心,臨行前囑咐了鐘檐許多,她說,鐘家雖然敗落了,但是禮數,周到是萬萬不能少的,不能怠慢了人家千金。
鐘檐一一听著母親的話,忽然一個物什落在了手心上,絲滑而柔軟,他愕然,低頭一看,竟是一套猩紅的嫁衣。
針腳細密,不知熬了一個作母親的徹夜未眠。
「娘——」鐘檐喚了一聲,鐘夫人卻笑了,「兒啊,趙家小姐嫁到了我們家,于鐘家,于你,都算的上是一種福氣,我們斷不能虧待了人家,娘年紀大了,眼也花了,就算勉強給兒媳婦做個見面禮吧。」
鐘檐向著母親行了個大禮,上了馬,拉動了韁繩,緩緩悠悠的向著東闕的另一個方向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