傘骨 第四支傘骨•起(上)

作者 ︰ 溫如寄

鐘檐一抬頭,就可以看見被鐵欄桿分割成幾塊的一角天空。

——是冬天的模樣。

昨日剛被押著去問詢,幾個獄卒將他綁在鐵鏈上,嘿嘿笑得三分像人,七分像鬼,不用皮鞭老虎凳之類的刑具,就足以讓一個尋常百姓嚇去了半條魂。

也難怪,在這黑漆漆的無間地獄里呆久了,是人也變成半條鬼了。

鐘師傅半輩子在這塵世模爬滾打,怎麼能不把這個世間那點犄角旮旯事看得明白,「快說,你刺殺朝廷命官又什麼企圖?」「是誰派你來的?」「快說!你是不是北靖奸細?」

鐘檐覺得實在是荒謬,咬緊了牙關,狠狠地看了一眼那一群人,嘴邊扯了一絲笑,「骯贓腌漬潑辣的狗雜碎!」他素來一張嘴不饒人,既然知道結果都會是一頓毒打,不如讓這口舌爽利些。

他被重新丟進這濕冷的牢房時,全身已經動彈不得,他只能一動不動的歪在牆邊,說來也是巧,他的這間牢房巧好就是胡老板蹲著的那一間,他萬萬沒有想到,風水輪流轉,現在輪到他蹲了。

胡老板見了他,就哭爹喊娘,一會兒說著連累了鐘師傅,真是罪過大發了,一會兒說認識這麼仗義的人值了,如果有朝一日出去就把自己的東西統統分給他一半,就是老婆孩子也……

「別介,胡老板,我怕折壽!」

受了重刑,他的精神卻很好,只淡笑看著他。也許是疼痛刺激了神經,他整夜整夜的睡不著,白天里,有獄卒看守,犯人們都不敢太造次,到了晚上,牛鬼蛇神都出來了,偷了嫂子的書生,盤踞山上的流扉,失子心智不正常的瘋女人……一廂唱罷一方又登場,正是好不熱鬧。

鐘檐眯了眼,靜靜的看戲,想著應該是自己有生以來第二次牢獄之災了吧。

他的第一次牢獄之災,在他的二十歲,與他同受的有他的父親母親,還有小妍,他們像牲畜一般白天被趕到石料場干活,夜里被關進這深不見底的犯人塔中,那時,他一度以為自己會死在那暗無天日的流放生涯中。

他卻還活著,可是除了命,他什麼都失去了。

這一次,不知道他還可以失去什麼。次日清晨,胡老板就被放了出去,臨去前,又哭帶鬧的演了一出,咬著帕子就是梨花帶雨。

鐘檐想,果然是一家子,都那麼愛演。胡老板鬧騰了一場,出牢門的步伐卻沒有慢半步,一溜煙兒就沒影了。

安靜下來,大把大把的時間空著,鐘檐也想通了許多的事。從扣下那批貨,到抓捕胡老板,再到趙世桓的死,恐怕都是徹頭徹尾的圈套罷了。

而他,胡老板,秦了了,甚至趙世桓,都是這局棋中的棋子。

——不!這局棋,恐怕從申屠衍找到了他,就開始了。

他忽然想起了申屠衍,衣襟上已經布滿了汗滴,冷而稠密的感覺緊緊抓住他的背。

***************

兗州缺水,到了冬天一瓢水便更是稀罕,兗州城十里外便有這樣一處地,荒地黃沙,只有突兀的一口口枯井。

水面干涸,一口枯井便是這大地的一個瘡疤。

在鐘檐在牢中蹲著的時候,申屠衍正盯著一口又一口的枯井,看了約莫有半個時辰。

——他為什麼在此處?

他是尾隨了官府的衙役而來的,他為什麼會尾隨衙役呢?還要從昨晚說起,那晚上,他思前想後,將這件事情也重新想了一遍,覺得整件事情實在蹊蹺,趙世桓在席上問鐘檐這樣一句話,那麼他肯定也應該認出了鐘檐,從另一方面來說,他也是在席間才看出鐘檐的身份,說明他事先是不知情的,那麼……他為什麼要引鐘檐來雲宣呢?

他想了許久,腦海里忽然冒出一個古怪的年頭,或許不是鐘檐,任何人都可以……或許,事情的源頭……是那一堆忽然冒出來的兵器?

他這樣想著,便連夜潛入了看守兵器的庫房,說巧不巧,正好遇上了這監守自盜的衙役了。

申屠衍想,這群衙役不穿官府,黑衣蒙面的裝束,定然是要做不好的事情去了。于是他一路跟蹤,看見那些黑衣人青騎出城停在這里,紛紛將兵刃扔入了一口又一口的枯井。

天已經大亮了起來,他低頭朝枯井望去,深不見底,黑漆漆的一片。申屠衍不能肯定,這口井到底有多深,沒有把握自己下了井,有沒有活命上來的機會。

烈日當空,他卻不覺倒吸了一口冷氣……忽然,他看到了土堆枯井之間有幾個人影閃過,他懷疑是那群人去而復返,加快了腳步,追了上去。

一直到了進城的城門中,那些人影卻失去了蹤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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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此時,鐘檐正坐在牢底閉目養身。

他雖然閉著眼,卻沒有睡著,閉了眼,種種聲音都朝耳邊而來,謾罵的,啜泣的,咬耳朵嘀咕的,地面上蚊蟲爬行的,都沒有轉彎沒有分別的入了耳。

「咱們老爺可真是……大半輩子的官兒,什麼酒色財氣沒見過,偏偏被一個小姑娘迷得沒了命,嘖嘖嘖……色字頭上一把刀呀。」

「可不是,听說小姐和姑爺正從京城里往這邊趕。你看……那個人……多半是死人了。」

「可不是……姑爺是蕭相跟前的紅人,指定不會放過他……不過那妹子可真是個美人啊,水捏的冰砌的,等她阿哥一死,不是紅姑娘的命啊,就是當外室的。」

鐘檐听著他們議論,他忽然想起來,就在他被趙家拒絕的幾日後,趙小姐終于桃杏有期,敲鑼打鼓風光滿面的出嫁,嫁的正是林翰林家的公子。

仔細想來,他竟然想不起那趙小姐究竟長得什麼樣了……原來一切都是命啊,命運正是個愛趕趟兒的主兒,要麼什麼也沒有發生,要麼全部趕到了一塊兒。

那一年兒,莫約鐘檐出的最大的一場丑,便還是與趙小姐的婚事。

永熙十年的初春,有燕剪新柳,有杳杳細雨。

當然,還有院中隱蔽處一日緊過一日夜貓的叫/春聲。

鐘檐將自己裹在被窩里頭,覺得貓這種惱人的生物跟自己腦海里叫嚷著「我稀罕」,「我稀罕」的雀兒著實可恨地相似,被煩躁得不行,起了身,抓起桌子上硯台就往院中的草叢中扔去。

一聲沉悶的鈍響,那草叢中的小東西似乎受了驚,幾聲窸窣聲後又恢復了寧靜。鐘檐沒好氣的咒罵了幾聲以後,攬了被子繼續睡。

朦朦朧朧中他恍惚听見隔著街飄飄渺渺的傳來吹吹打大的聲音,那聲音,高亢繁雜,紛至沓來,好像流傳佳話中龍鳳呈祥錦瑟合鳴的喜慶之音,又好像是稗聞話本里男子得勢另娶後下堂之妻的悲戚,可是,不管是哪一樣故事,都與他無關……

幾番春眠不覺曉,轉眼又是一日。

鐘母看見自己的兒子已在被子里悶了好幾日,唯恐好端端的一個少年就這樣憋壞了,親自熬了一碗蓮子羹,叩開了門,坐在了鐘檐的床邊。

她模模兒子的額頭,有些燙人,似乎是低燒,「大夫開的藥可吃了?」她看著兒子面色被病氣沾染,是不正常的潮紅,心里想著他這場相思生得著實不輕,便暗自嘆了口氣,「孩子吶,你听我說,都說這姻緣天定,其實有七分還是要靠人事的……趙家那樣的門第,看不上我們家,也是常事。」

鐘檐被自家母親說得有些懵,只听得母親繼續說了一句,「我知道遇上一個可心的人不易,可強扭的姻緣也不是善緣,你傷心過了也便好了……」

「娘,我不傷心。」鐘檐誠懇道。

鐘母見少年這樣說,也不拆穿,想著孩子面皮薄,便順著孩子的話往下說,想著能寬慰他幾分也是好的,「這件事情,你和你父親雖然沒有怪我,但是我這幾天想想,也是做娘的錯了,我原本想著這樁婚事能夠幫襯著你父親的仕途,對于你,也算得上一樁錦繡良緣,兩全其美。可是,我卻從來沒有想過,感情扯上了政治,又怎麼會干淨得起來,我甚至從來沒有問過你,這樁婚,你歡不歡喜?」

少年靠在床沿上,露出被子的脊背有些發涼,被母親緊緊握著的手卻是溫熱得伸出了細小的汗液,他看著自己端持的母親說出了那樣的一番話來,「我的兒,娘前些時候也許是錯了,我的兒媳婦,門第,容貌都不重要,只要那個人,能夠心甘情願的一輩子陪著你,娘便許了。」

少年一怔,回答了一聲好。

到底是少年人,一場風寒,捂幾日,幾副藥下去,便好得七七八八了。鐘檐雖然仍然有些燒,請假已經有些時候了,再不回去,那些老學究們該有慍怒之意了,是時候重新回國子監了。可他一回去,便覺得眾人看他的眼神有些異常,他想著自己在京城中鬧出這樣大的笑話,受些奚落也是應該了。

到了黃昏時分,才有人告知他,那趙家小姐與林乾一在前幾日大婚。

鐘檐一記悶雷不偏不倚地打在了他的頭頂上,兩眼發昏,他也只能打落牙齒合血吞了。「無事。倒是不曾參加林兄的婚禮,真是失禮。」

他走出門時,覺得白花花一片,春日的太陽,忒毒。一轉頭,就上了須盡歡。

豈料借著情緒,多喝了幾杯,卻釀出另外一場禍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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