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麼回事?」
主事道,「唉……一言難盡呀,原本那太守大人還是客客氣氣的,卻瞬間翻了臉,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也許……也許……」他偷偷望了一眼身後一直低頭沉默的秦了了。
申屠衍見到這樣一個情狀,心里也明白了幾分,官場上的人對于酒色財氣這類東西,歷來都是行事的敲門磚,他以前為將的時候,也少不了人送這些個東西,又一次,甚至把兩名歌姬弄到了他的帳里,他好不尷尬,當場處決了那名副將。
現在,鐘檐帶著秦了了前去,想必那趙世恆會錯了意,他轉頭看向秦了了,橫眉問,「那太守大人可是對你行為不檢?」
這樣羞人的話一個女兒家怎麼說出了口,秦了了眼圈有些紅,咬著發白的嘴唇,「是害了鐘師傅……」
這一句,倒是在申屠衍心里坐了實。
說來也是冤孽,從十歲開始,那個叫大瓦片的女圭女圭就立志要掃盡鐘檐後院的桃花障水,可是他身邊的桃花障水一波未平,一波就跟著來,從不消停,以前的杜素妍是,那個趙小姐也是,現在的秦了了也是。
「你把當時的情景描述一遍給我听?」
「事情是這樣的……」
申屠衍細細听著,今天早上他們三人進府時,趙太守的態度其實並不算緩和,一口咬定從他們的貨中搜出了兵刃,沒有個合理的解釋他也交不了差,這時,鐘檐便把這貨的封裝時伙計的筆錄以及當時的細節描述給他听,「趙大人,這些人都可以證明當時這批貨里全是傘,而且巧了,昨日我正好遇上當時這批貨進入兗州倉庫時的守庫人,就請這位大哥為鐘某作了證,也在這里,既然進倉庫之前是沒有這些利器的,自然不可能是我或者胡老板放進去的……我相信大人一定會秉公辦理的。」
鐘師傅說完這一些,太守捻著胡子思忖了半刻,卻轉變了態度,連聲說會秉公辦理,鐘檐便寬了心,他們又說了一些面上的話,那趙太守便來拉鐘檐喝酒,他推辭不過,一一敬了酒,不過是幾杯濁酒下肚,那趙太守就有些犯渾,上來牽一旁秦了了的手,便是又親又模。
鐘檐待秦了了如妹,自然上來阻止,推搡著趙世桓倒地,竟然恰好撞到案桌旁的燭台上,昏死過去。
「這就是全部?趙太守期間可有說什麼奇怪的話?」
「奇怪的話?」主事猛的想起,「想起來了,席間趙太守看了鐘師傅許久,忽然問,‘你姓鐘,可不會與雲間杜氏有什麼關系?’鐘師傅那時一愣,馬上笑著回答,‘我一個平頭小民,怎麼可能與這些大人物扯上關系?’太守笑笑,就沒有再問下去,這大概是最奇怪的對話了吧?」
申屠衍神色如常,答了一聲知道了,便徑自走了,剩身後秦了了的哭哭啼啼,和主事的嘆息聲,「什麼表哥啊,終究不是親的,遇上也不上心……」
申屠衍沿著並不繁華的街道走了一路,想著這件事情的始末,當他听到雲間杜氏時,只覺得兩耳震得一嗡,心弦崩塌。
他站在兗州境內的街道上,黑雲低垂,凜風有摧城之勢,他抬頭望天,一滴雨水打在他的臉頰上,他心中了然,這兗州城,只怕是「山雨欲來風滿樓」。
這一夜,申屠衍睡得並不踏實,開了窗,听見對面房里琴音傳來,一整夜都是反反復復的《伊川歌》。
清幽苦澀,嗚咽反惻。
申屠衍心頭很不是滋味,他以為自己死里逃生以後,再也不會回到這里,可是因為鐘檐他回來了。
兗州位于邊防,北臨祁鑭山脈,與金渡川也不過是數百里之遠。
他心念一動,向樓下酒肆買了好酒,借了馬,徑直向城門外策馬而去。
夜如穹廬,他沿著河岸逆向而行,已經入冬,河水接近干涸,依舊可以听到溪水潺潺漏過石縫的聲音。
經過長途的跋涉,馬兒已經累得呼呼喘氣,申屠索性下馬,沿著干涸的河岸又走了一段,這一段河域他們曾經駐扎過一段時間,因此分外熟絡。這里的河水常年渾濁不堪,沒有一處是干淨水源,那時,他常年听手下的將士口無遮攔的胡侃,金渡川,金渡川,浪花兒淘盡的不是英雄,是淤泥和草根。
可是那時申屠衍就知道,他們是以污泥和草根自比,他們都不是英雄,如果不是參軍入了伍,他們都不過是橋邊鎮尾做著小營生的普通人。
他們不是能把握戰事走向和生殺予奪的貴族統治,沒有人喜歡打仗,他們之所以當兵,只是因為有想要守護的土地和家人。
眼前忽然出現一堆亂石和土堆,橫七豎八,離離草枯榮,越發顯得蕭瑟和荒涼,他的目光一沉,膝蓋狠狠的落下。
八千將士,盡葬于此。
——這是他欠他們的一跪,他現在來還了。
如果不是有那一番際遇,他也埋在這里了。他將酒慢慢灑入土中,他們死的時候,很多已經面目全非,肢體不全,如今都一齊埋在這里,他只是一個挨一個喚過名去,就像舊時練兵點名一般,黃泉路上若能听見個,就應一聲。
「水三兒,王二狗,劉小ど,……還有,穆大哥。」
他的聲音越發洪亮,回旋在這夜色中,好像下一秒,土里就會有人蹦出來,響亮地答應著,「到!」
在他念出最後一個名字時,他的嘴角浮現了笑意,仿佛回到了少年時候,一個一個青蔥般的苗又重新回到他的面前,都說世間最蹉跎,莫過于美人辭鏡,英雄白頭,還好,他們都永不會老去了。
「哎,現在世道艱難,北有虎狼之勢,牆內手足干戈,朝中又有與高俅秦檜比肩之人……但是有我在之日,必定護你們的家園一日周全……以後忘記了所有,也不會忘記」
「還記得我說起過的小檐兒,我找到他了,他很好。會手藝會扎傘會罵人……他活得這樣好,唯一的缺憾,就是不能娶上一門好的媳婦……說來也是好笑,我盼著他能娶上好媳婦,又不希望他能娶上媳婦……」
「如果來年……怕是沒有來年了,我就帶著他,來你們的墳頭看你們,他脾氣不好,可是沒有什麼壞心……」
那天晚上他嘮嘮叨叨說了許多,該說的,不能說的,掏心掏窩的,都說了,到了最後,忽的想起自己參軍的緣由,竟然已經是許久之前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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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時鐘檐和趙小姐的親事剛黃,鐘檐自從淋雨發燒之後便整日整日的呆在屋里,很有些魔怔了的前兆,他去像往常一般去給他理衣,他竟然跟見鬼了一般跳到了三丈外,後來因著他犯了一件天大的事,他就莫名配回了柴房,重新干起了雜役。
歲月深長,過了一季又一季的嚴冬臘月。
那一年是永熙十年,北邊流寇橫行,加上戎狄不斷清擾,游民不斷涌入東闕城,鐘夫人和杜夫人心腸軟,便在自家門口搭起了粥篷施粥。
一個一個面黃肌瘦的人排著隊伍在面前緩緩挪動,路邊卻有一個老乞丐白眼相對,面有嘲諷之氣,鐘檐奇怪的問他為什麼,老乞丐笑,「夫人固然心善,可是想過沒有,今日這一頓飽了,明日呢?內牆不寧,人不過是無巢之鳥,離土之樹……再說,覆巢之下無完卵的道理,也不用我多說了吧。」
老乞丐看似邋遢,卻比世人都看得清,鐘檐狠狠的握緊了拳頭,吐出八個字,「文可安內,武能定國。」
站在一旁施粥的申屠衍听得分明,也為他後來的路布下了潛生暗長的種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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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日清早,胡老板竟然出乎尋常被無罪釋放,這個可把胡家的主事也樂壞了,就差撲到主人身上,淚眼汪汪,演一場主僕情深。
申屠衍被他們主僕二人膩歪的不行,所以他們兩個很是不仗義拐彎抹角的提出家中生意無人照顧自家婆娘要出牆要先雲宣時,立馬答應了。
送走兩尊大佛以後,申屠衍就去監獄探了監。
那獄卒攔在門口,死活都不讓進,說是刺殺朝廷官員的重犯,多少錢都不好使,申屠衍不願意正面與他們起沖突,只得回了頭。
可是乘著獄卒不留心,他已經上了房,循著聲音,他終于找到了鐘檐的那間牢房。扒開一片瓦片,光線從瓦片的縫隙里漏進去,依舊昏暗不明,但可以影影綽綽的看清那牆角是蹲著一個一個人的,頭發散亂,手腳被鐵鏈鎖著,身下的稻草都被凝成塊的污血浸透了,像是被上了刑。
他想要來口喊他,卻終究覺得不合時宜,只能蹲著看著,好像他是一塊揉碎了的傷藥,只要多看幾眼,那人身上的傷便會好一塊兒似的。
那個清晨,申屠將軍蹲在牢房的屋頂上,迎著風蹲了好幾個時辰,卻最終起身,他想,他的小檐兒,終究是要自己堂堂正正從牢房里接出來的。
他起身的時候,覺得日頭有些刺眼,看似一葉障目,卻仍舊不得不迎接這一場風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