傘骨 第四支傘骨•承(上)

作者 ︰ 溫如寄

這個世界上,平白消失一個人不奇怪,平白消失一群人,卻是不尋常的。

申屠衍望著那兗州城門尋思了一會兒,從他思考範圍內實在是難以找到答案,忽然听見前方有孩童的嬉鬧聲,他慢慢走去,那城門下面竟是兩個頑童在斗蛐蛐兒,而圍在一旁的女子低眉垂發,似乎很專注,好像全世界都比不上這兩只蛐蛐來得有趣。

「你在干什麼?」申屠衍不禁黑了臉孔,「這城里這麼亂,還到處亂跑?」

秦了了抬起頭來,對著這個常年繃著臉的男人她總是有幾分怯意的,「申屠大哥,對不起,我不會亂跑了……」她站起身來,兩個小孩兒卻拽著她的裙角,「姐姐,你不陪我們玩了嗎?」

秦了了無奈,安慰了小孩幾句,才依依不舍的跟在了申屠衍後面。

「就那麼舍不得那幾只蛐蛐?」申屠衍覺得女孩子的心思實在是不能理解,但是現在鐘檐入了獄,他又不能不管她,否則鐘檐回來指不定怎麼樣呢?

秦了了卻不語,一點一點的挪到申屠衍的身邊,看見申屠衍的臉色又嚇回去三分,最後終于開口,「其實我從來都沒有玩過蛐蛐,我阿哥說,蛐蛐是男孩子的玩意兒,好女孩都不玩這個,所以我就沒有玩……我阿哥說,在我生日那天,會送我一只蛐蛐……」

小姑娘絮絮叨叨,申屠衍也沒有听進去多少,卻終于沒有打斷他,可是她卻忽然禁了音,「可是他卻沒有送我……」她啞了音,他也沒有問下去,戰亂中的兒女都有幾人能夠得以保全,不過是清風明月,相思煎熬。這種苦,他感同身受。

回了客棧,秦了了立馬又變回了以前的那個秦了了,他頭痛不已,干脆把姑娘關在屋子里,省得她出去添亂。

而此時,天色漸暗,申屠衍透過窗戶,看見對面高樓的窗戶緊閉,一片女敕黃新月飄浮在水窪上,秦了了的房間安靜了許久,忽的又傳出斷斷續續的歌聲來,這一次是當地的一首民謠,不知從哪里學來的。

可是,無論是誰,也沒有注意道一輛馬車正在悄悄進城,疾馳的馬車駛過市井,路過酒肆,車馬粼粼,最後沒入無邊的夜色中。

監獄生活是可以忘記時間的存在的,已經不知過了多少時候,鐘檐的手被上了刑,雖然已經過了幾天,仍舊不靈活,他這樣想了,這雙手恐怕就要廢了,以後恐怕是做不成傘匠了,可是他總共就這麼一門手藝,不做傘,又靠什麼養活自己呢。他這半輩子曾經想要走很多路,卻終于都放棄,活了那麼長久的歲月,也不過勉強有一門糊口的手藝。

他想了許久,依然沒有想出什麼大概來,卻發現牢門打開了,一抬頭,卻是笑了,「喲,這是哪家的老爺與夫人,這麼不入金絲巢啊,偏要往這晦氣骯贓地里鑽?」

那人端詳了鐘檐許久,才蹦出了幾個字來,「果然是你?想不到你還活著?」

鐘檐搖頭道,「貴人,小民自然還活著……小人雖然命如草芥,不比貴人身嬌肉貴,就合著該死了嗎?」

「鐘檐!我不是這個意思。」林乾一冷聲道,這些年他混跡官場,早就喜形不露本色,卻總是被這個少時的冤家輕易激怒,他才想要開口,卻听旁邊的錦衣婦人咬牙道,「我不管你是不是當年的鐘檐,不過殺人償命,我爹的命總是要向你討回來的!」

鐘檐苦笑,看著當年的趙家小姐,如今的林夫人。當年的官家小姐尚且有幾分女子的靈氣,嫁了人消磨殆盡,儼然變成了死魚眼珠子,鐘檐開始慶幸,幸好當年娶她的人不是他。

鐘檐看著與他涇渭分明的兩人,他這樣想著,光陰終究把他們分化成毫不相干的幾類人,無論曾經靠得有多麼近,又有多少次理由走同一條路。

「是。我殺人償命,該了。」他扯著笑,帶著三分苦澀,七分坦蕩。

「你這個災禍星子,當年犯人塔中降不了你,可憐我爹爹……再有一年就卸任了,沒成想?」那婦人抽抽涕涕,鐘檐听著,甚至連自己都要覺得是十惡不赦的罪人了。

最後林乾一安慰了幾句,「夫人,好了,總之他已經一家踏上黃泉道了,你寬寬心。」

等到這對聒噪的貴人夫婦離開後,濕冷的地牢瞬間安靜下來,他想了很多事,想著他們兩個不遠千里來奔老爹的喪事,著實是勞累……可是他們的臉上分明哀而無慟,只有咄咄逼人的氣勢?……可是又有什麼要緊,他是非死不可了。

斗大的汗水從他的臉頰上劃落,少頃,渾身已經布滿了細密的汗水,冰冷和粘稠的感覺爬上他的後背,同時還有對未知事物本能的戰栗。

這種感覺,比當年在犯人塔中的感覺更加糟糕,原來人類最害怕的,並不是死亡,而是等待死亡的過程——

——因為你永遠不知道你是第幾個死去,永遠不知道誰會比你先死去。

大雪紛紛揚揚的下,矗立在大晁的西北上的浮屠塔,埋葬了他所有的親人,他的慈母,他的嚴父,還有他的小妍。

而更加可悲的是——那人一直到最後一刻都沒有來看他。

這麼多年,鐘檐回想在犯人塔里的那段時光,那時的自己可真是傻,說什麼怎麼也要撐下來,石料場里凶狠的獄卒嘲諷問他,撐下來等什麼,他一愣,卻連這樣的理由他都無法說出口,甚至到了後來,親人盡逝,他都忘記了自己拼命活下去的理由。

大概那時唯一的念想,也只有二十歲幾個月的時光。

命運是怎麼突變的,它來得太猝不及防,前一刻還是風平浪靜,後一刻便是巨浪滔天,明明一個月之前他還是翰林院前程似錦的貢生。

永熙十三年蕭無庸第一次將遷都一事提上議案,在胡狄緊緊相逼,而戰事節節敗退的前提下,天然屏障已經不能保障安全,而遷都南下,正是最好的選擇。可是一朝元老紛紛站出來,當年太宗皇帝定都東闕,正是看中了東闕這塊寶地,安民攘外,已結華朝之亂,如今棄城而逃,儼然是棄了祖宗的基業……可是情勢所迫,皇帝儼然是默許了。

而杜荀正,便是第一個站出來反對,他脊背挺直,神態肅苛,朗聲道,「臣以為不可。」

杜荀正耿介,將不該說的和該說的一一月兌口而出,而那些隱秘的東西正深深刺傷著貴族王公的心。年邁的皇帝听著,臉色越來越黑,最後把手上的奏折狠狠扔到了地上。

百官皆垂袖惶恐,唯殿中一人,立如修竹,半步不肯讓。

「請陛下明鑒!」

天子原本的病容瞬時成震怒之色——山雨欲來。

殿上的官員都往後退了幾步,兩股顫顫不得安,所有人都知道杜荀正這脾氣,怕是少不了這一頓罰,都不敢為他說話。

那時鐘檐已經有一官半職,雖是最末,卻也有上朝的權利,他將一切看得真切,卻仍舊不敢相信,他知道姑父的秉性,可是他的父親素來處事圓滑,善察言觀色,觸了皇帝逆鱗絕對沒有好果子吃,卻在下一秒跪倒在殿中,大呼,「臣附議。」

皇帝越發震怒。

「罷了罷了,杜卿言語雖直沖,忤逆犯上,念在多年輔佐東君有功,回去閉門思過,一月不必上朝,此事容後再議。」帝王最終妥協。

可,還是少不了庭杖四十。

鐘檐扶著受了刑的父親一步一步下台階,他們走得很慢,似乎再走下去路也到不了頭,天色漸漸亮起來,東方是一圈緋紅瓷釉。

「父親,為什麼?」鐘檐還是忍不住開口問,他知道他的父親,怎麼可能不知此時為杜荀正說話,實在是與虎謀皮的行徑。

鐘弈之卻笑了,看著自己已是青年的兒子,當年同杜荀正一起進京趕考的時候,比鐘檐還要小很多,「你知道你姑父的脾氣,硬的跟茅坑里的石頭一般,分明當時的陛下的眼中已經好幾次都露出了殺機,卻還是不管不顧……若是有人站在他的這邊就不一樣了,陛下雖然年邁,卻不昏聵,若不止他一個人,他便會知道,朝上還是有一股勢力是反對遷都的,雖然礙于壓力不敢言說,卻是存在的,這樣你姑父的性命也有了一份保障。」

鐘檐駭然,他父親竟然在賭一場帝王的賭局。

鐘弈之回頭望了一眼背後步履蹣跚一瘸一拐的杜荀正,忽然笑了出來,眸色明亮,「這個朝廷,若是少了杜荀正這樣的倔牛脾氣,也寂寞的緊吶。」

待到了杜荀正漸漸走近,鐘弈之很是不客氣的嘲笑了一番他的老骨頭,杜荀正自然白眼以對,到了最後,他忽然轉過頭來,看了一眼自己的兒子,又轉過頭去,對杜荀正說,「守廉,你還記得麼,我們說好要做親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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