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廉,你還記得麼,我們說好要做親家的。」
鐘檐和杜太傅同時變了臉色,卻是因為不同的原因,杜太傅微微楞了一下,隨即化為一聲若有似無的嘆息,「當年游船上的戲言,你竟讓還記得……」這些年來,白首為功名,他幾乎忘記當年湖光山色中的書生意氣,拿慣了判筆的他們再也寫不出當年的錦繡文章,天然風流了。
如今提起這一段舊事,不禁心生感嘆。
而鐘檐變色的原因,卻不同,「父親,我從來沒有想過要娶小妍……」他又笨又呆的表妹,他從小就把捧在手心里疼著,也許諾她要給她尋找世上最好的男子,可是如果這個人,變成自己,那麼一切都變得荒誕不堪。
「難道你嫌小妍資質平庸,配不上你了?」父親冷哼。
「當然不是……」鐘檐連忙道,可是卻說不出正當的原因,憋了半天,只找了一個蹩腳的理由,「也總得問問小妍願不願意。」
鐘父想想也是,便將這樁親說給杜素妍听,問她願不願意?那時嫻靜的女孩兒正坐在自家院中做刺繡,她的身後是早凋玉蘭的簌簌聲,手里卻是花色正妍的一樹玉蘭,春光雖逝,可是手中卻挽住了三分。
他靜靜的等待著女孩兒的答案,他想著小妍總不會不答應,這個女孩兒容貌不肖其父,也不肖其母,性子卻是平和沖淡的模樣,總是能平安一世的,比起鐘檐來,小妍顯然更加討他的歡心。
誰料到小妍靜靜抬起頭來,忽然笑了,「我不願意的呀。」
鐘弈之愕然,他一直以為他們兄妹兩個感情甚篤,沒想到平日里大氣都不出一聲的女孩兒竟然說出這樣一句,「是鐘檐那小子欺負你了?」
女孩搖搖頭,「不是這樣的。只是啊,舅父,我總是在想,我應該找什麼樣的人共度一生呢,我知道我不聰明也算不上好看,那些人看著爹爹的位置,上門提親的人也不少,阿娘卻總是怕了我挨了欺負,總不願點頭。甚至有幾位公子……我瞧著……很是歡喜,」她的臉皮一紅,忽然蹲下來,拾起一片玉蘭花瓣,「起初我並不曉得阿娘的心思,可是啊後來我才明白,人啊,和花草樹木,蟲魚鳥獸一樣一樣的,譬如這枚玉蘭,長在屋檐上,長在池塘上都不能稱之為玉蘭,唯有長在這干巴巴的枯枝上……人和花一樣,總該長在適合的枝頭。表哥是頂好,卻不是我生長的那個枝頭。」
鐘弈之默然,他沒有想到平日里不聲不響的小閨女居然比他們為官作宰的大男人都要通透,嘆息了一聲,也不做強求。夜色暗沉,他轉身穿過那片園林,那扇拱形院門,四周一片靜悄悄,沒有犬吠蛙聲,與少年時代的大晁很不同,散落昏黃的光線將一切都包裹起來,他的紙扇,他的詩詞,他的風流纏頭……還有那日他們的泛舟游湖。
鐘檐被父親訓了一頓,大致意思是瞧你這點能耐,連小妍都看不上你了,甭指望討上老婆了,鐘檐訥訥,覺得最近父親越發沒了章法了,心中泛起一陣酸澀,不知是為了斷垣殘壁的國家,無能為力的朝堂,還是日益式微的家族,又或者……
可真正的原因,他從不敢去深想。剛才小妍說那一番言論的時候——他忽然覺得他正在慢慢變成和那個人一樣的變態。
那個人是變態,他很早以前就知道了,可還是他太遲鈍了,他之前分明說了那麼多,卻只有他沒有覺出味來,非要非要……他知道了有一種男人是不喜歡和女人做那檔子事,卻喜歡和男人……這樣的人,不是變態算什麼?
他將申屠衍打發到柴房,頭一年,他惱他惱得緊,看見他,簡直要想把他切成好幾段兒丟到池塘里喂魚,那時申屠衍自知理虧,什麼埋怨拳腳都硬生生受了,打不還嘴罵不還口的,只是一雙眼楮灼灼,鐘檐這一頓怨氣似乎是打在了一灘水里,沒有發泄處,越發憋悶。
五年的時間足夠使一個少年長成真正的男人,申屠衍的身量本就比鐘檐高一些,時間的洗禮下更是出落得俊朗挺拔,大姑娘小丫鬟看了無不臉紅心跳的,連福伯也從毛頭小子一般看他變成了看準女婿般的目光。的確,鐘檐訕訕,按照話本里,丫鬟戀慕的不應該自家少爺他麼,而不是一個長工。
可那人偏偏是斷袖,鐘檐看著小丫鬟們通紅的臉不禁感嘆,這的確是一件令人悲哀的事。
等到時光彌久,因為那件事心中的隔閡也漸漸淡薄了,有些時候他也會生了調侃的心思,少年人飛揚的眉目入鬢,「瞧,那閨女中意你咧……哎,呆木頭,你說你是什麼時候染了稀罕男人的毛病的?不會是打娘胎出來的吧。」
年輕的男孩子之間總是有自己的葷話,申屠衍卻把臉憋得通紅,「我不是稀罕……男人,我是……」鐘檐覺得好笑,噗嗤一聲笑了出來,「也對,男人的身子骨怎比得上女子溫香軟玉。」
申屠衍愕然,看著他揮了揮衣袖,便上了藏書閣。
鐘檐讀過很多典籍,有彌子瑕分桃,有漢哀帝斷袖,他也知道帝都里的青樓楚館里小倌孌童也不在少數,可是這樣的故事都不能解釋,他覺得自己就要成為變態了的癥狀。
日光稀疏,照在一樹玉蘭上,原本在樹下繡花的少女已經搬著板凳進了屋,而他,今夜翻了許許多多的書,史書,醫理,還是奇門遁甲的兵書,都看不進去半個字。
他的心緒始終浮在半空中,索性合上了書,閉了眼,耳邊是春蟲嬉鬧喧騰的聲音,那樣的生機勃勃,似乎要將全世界都佔領。
黑暗中浮現很多片段,走馬觀花過一遭。
他的心口陡然生疼,那些就要滿溢出來的異樣情緒在胸口里翻騰起來,頃刻間浩浩湯湯,排山蹈海,盡管這些都是那麼難以啟齒,可是卻覺得下一刻就要沖淵而出,。
他猛然睜開了眼楮,雙頰的溫度灼熱得卻似乎連周圍的空氣都要上升好幾度。
該死!
——不能再這樣下去了。
鐘檐想,再這樣下去,那人不是變態,自己都要變成斷袖了。
須盡歡。
正是春日,翰林學子之中總少不了有緣踏青的這樣的風雅事,而春花雖然妍麗,可最後總是要歸結到美人上的,而東闕美人最多的地方是哪里,自然是須盡歡。
鐘檐對于這樣的盛事是能避則避,可這一次卻出乎意料的答應得干脆。
一進門,便是一群秋娘簇擁而來,鐘檐被擠了到門邊,感嘆著這須盡歡的女子著實凶猛,都說苛政猛于虎,在他看來分明是女子猛于苛政也。
在他身後扶住他的是一個河南口音的同僚,平時並不怎麼來往,「鐘賢弟很少來這種場所吧,這里的姑娘哎,雖然都不是絕色,但是卻都具備同一種品德——熱情。」
鐘檐擦汗,「這也忒熱情了些,且容我緩緩。」
他才想要坐下,卻听一人又道,「呀,鐘大人不會還沒有行過那魚水之樂吧,我看也是,鐘大人勤勉樸素,那是我們貢生的榜樣。」他打量著鐘檐,眼神卻越來越微妙。
鐘檐抬頭一看,竟是王坤和林乾一那廝,臉漲得血紅,佯裝著保持鎮定,「怎麼沒有?」
——只不過不是和女子。
王坤素來是五大三粗的性子,拍著桌子道,「哈,兄弟,你看良辰美景,不如讓哥哥我做東,這樓里的美人隨便你挑,當然,我手邊的除外。」說著,又摟緊了身邊的霓裳美人。
鐘檐握著拳,喉頭浮動,他知道翰林院的數雙眼楮都在看著他,他如果不應承,恐怕下不來台,咬著牙,閉了眼楮便從身邊的一排美人中隨便指了一個。
「呀,公子好眼力,這小香燕啊,可當紅著呢,要見的人可已經排到了西城外了。正巧啊,今晚沒客。」老鴇子的喉嚨高亢而尖銳,那嗓門啊就要飄到這浮雲之上了。
于是鐘檐便把這位又瘦又高的青衣美人領回了屋。
鐘檐想著也沒什麼大不了,都說年少風流,他尚年少,還沒有風流過,今晚正好風流一遭,而且也可以證明……
說著,他咽了咽唾沫,將手伸向低著頭的青衣美人。
他的手,一模上那人的胸部,便覺察出不對來。
空蕩蕩,平坦坦,什麼也沒有。
「你竟然是個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