傘骨 第五支傘骨•起(上)

作者 ︰ 溫如寄

什麼是光陰?

彎腰的老農大概會凝視著田地里枯榮了一季的作物,五歲的稚童大概會指著庭前來了又回的燕子,而閨閣里的婦人大概拔下今晨忽然冒出來的銀絲……可是,對于鐘檐,它什麼也不是,不過是身份錯置,昨日為主今為囚。

他記得自己昏迷前的所有事,不管是十一年他攙著老父緩緩走出夕陽下的東闕城,還是十一年後,濕冷的囚籠,他一臉鄙夷的問申屠衍,你究竟是什麼人?

其實他問這樣一句話的時候,他的心里隱約已經猜中了幾分,那一年拓跋凜便說要封個官給他當當,依著申屠衍目不識丁的文化素質,文官是鐵定不行了,太低的官職也實在不符合他的武力值,因此,怎麼著也得是一個將軍罷。

他說出心中的揣測,申屠衍愣了一下,才想要開口,卻听見監牢的盡頭有了動靜,壓低了聲音說,「我們的帳,一時也算不清,先出去再說。」

鐘檐雖然實在不願意承他的情,卻知道自己此時不跟著出去,實在是跟自己過不去,咬牙道,「好。」

他全身都沒有什麼力氣,連走幾步都困難,是以他跨出牢門的時候,被黑暗里胡亂躺著的身體絆了一個踉蹌,一低頭,竟是那光頭匪爺,他努了努嘴巴,卻沒有醒過來,念念有詞,大老爺們,卻是一口戲腔,「宰狗官的好漢,你大膽的往前走!你那妹子,俺替你看管著!」

申屠衍听了,用手捅了捅身邊的人,「哎……他要給你當妹夫呢!」

「快滾!」鐘檐繞開那人,自己往前走,卻被申屠衍一把抓住,「往哪里走呢?」他把鐘檐引到地牢的盡頭,彎腰去搬開地上的石磚,零星的亮光立即漏了進來。

「原來你早就在這里刨了一個狗洞,干得不錯!」鐘檐拍拍他的肩膀,他的嘴角一陣抽搐。

不是他干的,卻是他的狐朋狗友穆大有挖的。據穆大有口述,那時他被關在這牢里將近一年,窮極無聊,唯有刨洞取樂。

可這洞實在不符合兩個五大三粗的男人,卡了許久,才出來。

鐘檐在狹小的空間里待了這麼多日子,忽然眼前開闊了起來,都有些不適應了,他的眼前是一片起伏的山巒,邊界黑白輪廓分明,星子低垂,盡數映入那人的眼眸。

這牢依山而建,翻過了這座山,便算是出了城。

「多謝。」鐘檐的語氣竟然沒了平日里的尖銳,難得的疏離和客套,他說,「既然已經出來,那我就不擾你前程了。」

申屠衍將拳握緊了些,卻終于還是叫住了他,「你……不是還要同我算賬了嗎?」

鐘檐卻繼續往前走,也不知是沒有听見或者說是裝作沒有听見。他沿著山路走了許久,星光露水沾染了他一身,風塵僕僕,人來到這個世上,總是免不了獨自走一段。

他一路思索著,以後的日子要怎麼辦?兗州城是決計不能回去了,秦了了那個丫頭,也算是把她送回家鄉,功德圓滿,那麼,回雲宣嗎?說實話,他是舍不得這一畝三分地的,他早已磨礪掉了書生意氣,思考問題,也是從市井小民的方式來思考,他想要從這個他不能看得透徹的迷局中月兌離,他的日子,總是要茶米油鹽,雞毛蒜皮的過下去的。

他這樣想了一路,他甚至沒有回頭看申屠衍有沒有跟過來,那是他的事,他不能夠左右,他能管好的,也只有自己腳下的路。

他走下山的時候,天還沒有亮起來,眼前是一片廣袤的空地,沒有任何植物,卻是不斷冒出的枯井。

他覺得奇怪,這樣的沙土里,能夠打出水來嗎?

他警覺的發現那怪異的井口有異動,迅速的蹲下去,嚇了一個激靈,猛地,有一個井口忽然有什麼東西冒出來了,緊接著,其他井口也都冒出頭來,詭異而迅速地落了地,竟然排成了一行訓練有序的死士。

原來這井不儲水,而是儲人吶。鐘檐心驚了一下。

那群人立在這空冥夜色中,融于背景之中,一動也不動,空氣凝滯如同到了死寂,鐘檐卻似乎听到了萬馬奔騰,金戈殺意。

他們都不是死人。

也不知過了多久,一頂轎子從虛無的夜色中而來,劃開了一地靜謐。

「都準備好了嗎?」

為首的隊列里站出一名似乎是頭目的死士,機械的回答,「萬事具備,大人。」

夜里摻不了一絲風聲,鐘檐靠在一口井的背面,只能听到一種聲音,空落落的回響在天地間,是以他听得一清二楚。他這樣想,他這一輩子是做了什麼孽,怎麼想要好死賴活著也不可以呢,出了狼窩,怎麼又入了虎穴。

可這根本不是重點,重點是那些人的頭目,一人屈膝哈腰,那背影他眼熟地很,等到他說完回過身來,正臉正好對著他的方向。

竟然……他怎麼可能在這里?

鐘檐腦袋一轟隆,竟是嗡嗡直響,緊接著,眼前一黑,就什麼也不知道了。

鐘檐在睡夢中,似乎是聞到了泥土的味道,朗朗的讀書聲。他置身于一片虛空中,周圍的景致似乎是幻境,儼然是昔窗景象。

他小時候便是這樣被教書夫子罰著背書,那時他還是一個混世魔王,被罰了也不老實,只一個勁兒的搗蛋,他記得那一日夫子教的詩句是,「……草木雖無情,因依尚可生。如何同枝葉,各自有枯榮。」

他一邊又一邊的抄著那句子,卻覺得怎麼也抄不完,這筆下的字句無盡,他的光陰似乎也是揮霍不完的。可是他這樣想著的時候,時間軸卻已經走到了宣德元年。

宣德元年是一個什麼的年份呢,給大晁百姓的印象,是戰後殘骸,是青黃不接,是路邊凍骨,可是,這些,鐘檐看不到了,鐘檐的印象里,是一個天地囚籠,把犯人塔里的囚犯和看管的獄卒都籠罩在其中,誰也不得解月兌。

入犯人塔不到半年,和他們一起發配過來的犯人,已經死了半數,他的父母也在其中。

那其中,有曾經名官慣東闕的才子,也有朱衣紫袍的權臣王侯,也有鐘鳴鼎食之家的公子,可是到了這里,誰都是一樣,金銀權勢還是文采統統都沒有用,他們與以往不屑一顧的豎子賤民一起,面對死亡這種東西。

死亡這樣的字眼,是心照不宣約定俗成的禁忌,他們從來不敢說,可是他們心里知道,輪到自己,也是遲早的事情。

青天白日,朗朗乾坤,二十歲的青衫青年,第一次離開生養他的京都,看到卻是眾生皆苦,悲憫自哀,與他的筆下文章,儼然是兩個天地。

不到半年的時間里,他的改變比以前的十幾年還要大,從前不管怎麼家道中落,他還是傲氣並生的官門子弟,可是,到了這里,他才知道,他以前的學得治世文章,捭闔兵法算個屁,既變不出一頓果月復的食物,也送不來給小妍御寒的棉衣,更變不成一副盛他的父親母親尸首的棺槨。

于是他學著扯皮狡辯,葷話說得也不會不會臉紅,蓬頭垢面也不會覺得不適,干完了活滿身污泥也倒頭大睡,在自家妹子受了欺負時,母雞一般的護在小妍的面前……

鐘檐每一日熬著日子,不是相信自己能有出頭之日,只是單純的想把日子過下去,看自己還能活出什麼樣來。

光陰終于把少年打造成了一個真正的男人,他以前的所有他都刻意忘卻,偶爾想起夫子罰了他抄了許久的詩句,「草木雖無情,因依尚可生。如何同枝葉,各自有枯榮。」不由得一陣諷刺。

他站在犯人塔的最高城,極目遠望,最遠的地方也只能看到幾里之外的地平線。

不管是什麼樣的高度也望不到他的故土,他的東闕。

小妍躡手躡腳的走到他的身邊,將頭輕輕枕上他的肩膀,輕輕嘆息,「哥哥,我……冷。」

他轉過頭來,目光空洞的看著怯生生的喊著他哥哥的小姑娘,如同小鹿一般的眼楮望著他,又說了一聲,「哥哥,我是真的很冷……」

鐘檐愣了一下,回過神來,明白這個女孩看似駑鈍,其實最是聰慧,她從來不去戳他的痛處,只是佯裝著柔弱,仿若三月黃花,需要人捧在手心護著才能活下去。

他忍住酸楚,生了開玩笑的心思,「小丫頭片子,倒學會拐了腸子威脅人了,我不進去,你是打算要陪著我挨下去了麼?」

小妍微微紅了臉,不好意思的吐了舌頭。

片片雪花隨著風,穿過這層雲蒼穹,伴著不遠處礦場中酷吏凶狠的鞭笞和謾罵,急不可耐的跌落下去。

小妍,見自己的哥哥,遲遲沒有進來,正要轉過身去,忽然听到風雪聲中還夾雜著一個聲音,起初以為自己是幻听,等到確定這聲源是真實存在的,忽然涌出滾燙的淚來。

「我不會死的,我們誰也不會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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