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檐是被風翻書的聲音吵醒的,他睜開眼楮,窗外是一片梨園,紛落的枯葉堆積在庭前,鳥雀偷窺,細聲簌簌擾人清眠。
他身上仍舊是一身囚服,身邊卻放著一身干淨的衣服,似乎是特意給他準備的,他換上衣服,是一身江湖人的短打,心中也明白了大半。
听著門外沙沙作響的腳步聲,卻不願意動彈,只是閉目養神。
「呀,可算是醒了,再不醒過來將軍可要急透了……」那聲音卻不是他想象中的那個人的。
「將軍?哪個將軍?」他才問出口,就覺得自己這話是多余了,「他人呢?到哪里去了?」
鐘檐看著眼前的這個人,面部毀壞,已經辨不清原來的模樣,聲音倒是爽朗的北方口音,「別著急,將軍他進城辦事去了,晚上就回來。你是將軍的弟弟,我和婆娘自然會好好照顧你的……」
「弟弟?」鐘檐冷哼,他倒是很好意思?
穆大有不明所以,繼續說,「是啊是啊,我跟了將軍快十年,沒听過將軍念叨什麼人,只有一個叫做‘小檐兒’的,將軍平日里很是嚴厲,唯一提到這個小檐兒,臉上才會柔和起來,起初我和弟兄們,都猜測,這個「小檐兒」是他心心念念的小媳婦呢,後來才知道,那不是個閨女名……哎喲,兄弟,你這是什麼表情……」
鐘檐臉上一陣紅,一陣白,也不好去發作,只是默默的在心里詛咒了申屠衍千兒白遍的。
據穆大有講,這個居所位于城郊,極是隱蔽,所有不用說是人,連猛禽牲畜都很少。等到穆大有兩夫妻離開,便只剩下了鐘檐,他穿著並不合身的衣服,在台階上坐著,這個季節,什麼都沒有,一片枯林,平日里鳥雀入林,都很少有怕人的,站在枝頭叫囂著,不知是借了誰的勢。
深秋正是好夢留人睡的季節,伴著熙熙攘攘秋濤似的的鳥雀蟲鳴聲,仿佛萬般煩惱都不必往心中過,鐘檐竟是又睡了過去。
而此時,申屠衍正推開客棧的大門,那房門本來是虛掩著,一推只听得吱拉一聲,屋子里早已變了模樣。
原本擺在案頭的包袱沒了蹤影,秦了了的琵琶也沒有蹤影。
莫非是遭了賊?
申屠衍苦笑,掀開了床頭的簾子,只見得錦被里交纏的身體白花花的刺痛了他的眼。
床上的男子護著懷里的少年,大聲嚷嚷,「你誰啊!闖爺的房間還有理了?」
申屠衍趕緊轉過臉去,「原本住在這里的姑娘呢?」
「什麼姑娘!爺從住進這家店以來就沒見過妞?有妞我還用得著抱男人嗎?」
申屠衍望了一眼,緩慢的退出來,站在走廊上才冷靜下來,秦了了不見了,東西都不見了,若是被帶走了,沒可能連鐘檐的那點破爛家底都帶走了,唯一的可能性,也只有秦了了自己走的。
他問了客棧里的掌櫃,果不其然,在他離開客棧的前後腳,秦了了就退房了,同時帶走的,還有他們所有的家底。
莫非他和鐘檐這樣兩個大男人,竟是被一個小姑娘給卷包了?申屠衍不由得好笑,卻也無可奈何。他想著想著,那姑娘自己走了也算一件好事,起碼再也不會圍著鐘檐團團轉了,這樣想著,他的心情也愉悅了幾分。
申屠衍的心情十分好,因此路過菜市場的時候看見那拴在麻繩上的大魚頭,便愉快的買下了,提著便往城外趕。
申屠衍站在小樓的台階上時,鐘檐還沒有醒,他在半夢半醒,忽然聞到了魚的腥臭,四面八方朝他襲來,他的口鼻之間充斥著一股腥臭難聞的味道,反射性的皺皺鼻子,還沒有完全清醒,懶懶的睜開一只眼瞄向來人,「哦,你回來了?」
申屠衍也笑,「是啊,我回來了。」
空中忽的飄下一片枯葉,擦過他的肩頭,落在他的腳邊,他才徹底清醒了,幾不可聞的哼了一聲,「你又回來干我什麼事。」
申屠衍卻假裝沒有听到,依然是笑著的,「我們今天做水煮魚頭吃。」他提著魚頭走進廚房,把魚頭掛在灶前的鐵鉤子上,往灶上舀滿了水,燒起火來。
干柴 里啪啦的響著,火光勾勒出男人堅毅的面龐,鐘檐並沒有搭把手,只是冷冷的看著他。申屠衍將圍裙套在自己身上,做完這一切之後,才轉過頭去,「說吧。」
廚房里邊十分的暗,光線從氣窗里透進來,映襯著男子的清俊輪廓也是昏暗不明,唯一可以看清楚的是鐘檐那雙沾染了秋露冷意的眼楮。從重逢開始,就有太多疑問在他的心里堆積,他不知道眼前的這個人從哪里來,為什麼而來,他一直沒有找到合適的契機,許久他才抬起眼,吐出這樣一句話來,「你還可以從我身上得到什麼呢?申屠將軍?」
「我是去做將軍了,不過不是北靖的,而是大晁的。」申屠衍雙手在砧板上不停剁著紅辣椒,「我從來都沒有放棄找過你,十一年了。」
綿長的呼吸似乎瞬間停滯了,可是他臉上仍是不動聲色,他仍然記得他在犯人塔中的時,如果還有願望,便是希望他再來看他一面,可是時間過了,所有的一切都沒有任何意義。
鐘檐苦笑,「你找我做什麼呢?」是要來看看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是要告訴我蟲蟻亦能化龍,月兌了錦袍也可以什麼都不是。
「好吧,說說你是怎麼找我的?」鐘檐低聲的嘆氣。
鍋里的魚頭還在咕嚕咕嚕的煮著,伴隨著辣椒的香味撲鼻而來,申屠衍舀了了一盆熱水,將黃橙橙的姜片灑在水里,又放了幾味不具名的草藥,端到他的面前,彎腰去解鐘檐的靴子。
「你……」鐘檐眉頭一皺,腿僵住了,按住他動作的手。
「你的腳常年暖不過來,加上牢里生冷,血氣不暢。這樣泡泡腳對腳好,」他將熱水撩到他的腳踝上,因為殘疾,他的一只腳要比正常人小些,卻死死的釘在了地面上,任憑那人拉拽,也死活不下水。
「你……你放松些……」
鐘檐的那只腳卻繃得更加緊了,死活也不願意下水,仿佛把一生的氣節都用在這樁事里了。可眼前便是火盆,便是刀山,可是終究敵不過申屠衍手腕力道大,死拉硬拽,終于將那人的兩只腳浸入了溫水之中。
申屠衍滿意地笑了笑,「這樣才好。你想要知道我這十一年的見聞,其實只要你問,我都會告訴你的,可是我更想要知道你的腿是怎麼跛的?」鐘檐看著比自己還要高大的男人正彎腰摩挲著自己的腳,兩頰不知覺紅得發燙,不知是惱的還是被這蒸氣燻紅的。
老半天,他才咬著唇,開口。
「……我的腿是被狼咬斷的。」
那是一段什麼樣的往事呢。
與東闕的歌舞酒盞無關,也與雲宣的梅雨黛瓦無關,只與寒冷和死亡有關。
宣德二年開春的時候,天氣沒有因此回暖,反而下了幾場驟雪,一冷一熱之間,病倒了一片,而杜素妍就是在那個時候落了病。
起初也是咳嗽得厲害,以為過幾日就好了,可是這病拖了一日就是一日,那看管犯人的老頭怎麼會讓她不出工,她的病,便在這風雪和拖延中越來越嚴重,到了有一日,竟然咳出血來。
那一日小妍的臉蒼白如紙,好久才擠出一絲笑來,她說,「哥哥,春天來了,花兒都開了吧。」
鐘檐黯然,不願意傷了小姑娘的心,口中總是說,「快了,快了。」
于是每一日小妍都會問一句,花兒開了嗎?鐘檐又說快了。小妍沒有像往常一樣露出滿意的笑來,而是使勁的搖頭,淚水卻像掉了線的珠子一般,「你真的不會撒謊……這里常年化不開冰,根本不會開花,你又騙誰呢?」
鐘檐知道小妍只是為了讓他安心才裝糊涂的,其實她比誰都要明白,她揚起頭,眼里包著淚水,「哥哥,我再也不能看到花開了吧?」
鐘檐的拳頭緊了緊,忍住酸楚,「傻丫頭,說什麼混話呢!表哥這就帶你去看花,我們回東闕看花。」
屋外的風雪吹刮著並不能擋風遮雨的貧窯,漏瓦下青年與少女緊緊相擁著,他們在冥想著一個只有他們才看得到的春天。
奼紫嫣紅,花妍柳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