傘骨 第六支傘骨•承(下)

作者 ︰ 溫如寄

申屠衍抬頭望去,屋檐上的積雪,此時已經有化了的跡象,雪水順著瓦楞落了地,是沉悶的啪啪聲,自己親手點的紅燈籠還發著微弱的光,雖然微不足道,卻也是光。

昨夜的那場喜事仿佛是一場鬧劇,什麼也沒有改變,一切又重新回歸到了原點,沒有什麼比沒有改變更加失落的了。

申屠衍听著穆大有的‘善意’規勸,最終什麼也沒說,只是搖搖頭,從回廊里走了出去。

常言道,化雪總是要比下雪時冷得多,所以人們更加願意呆在屋子里。當然,這緊緊只能對于不愁生計的富貴人家來說的,而我們故事里的卻是一個比一個窮困潦倒的主兒。

是以,穆大有正在自家的茶鋪子里在媳婦的yin威下吹著西北風兒。

鐘檐正在回廊底下低頭修補著壞了的凳子,他雖然手中做著木工,心里卻在盤算著怎麼回雲宣。

而申屠衍呢,正走在兗州的街上,手里提著那再也用不上的嫁奩和首飾,亂世中,能換了真金實銀才最實在。

雪天又是年關,街上開的鋪子很少,整個城空曠得幾乎可以听見回音。申屠經過橋頭底下的時候,忽然听到背後有一個聲音,似乎在叫他。

「客官生,留步。」

申屠衍轉過身,卻看見橋下擺著一個掛攤,垂鬢童子盈盈含笑,眯著小狐狸般的眉眼,指著他笑,「對,客官就是你!」

申屠洐覺得新奇有趣,歷來只有長者算卦才令人信服,黃口小兒也學大人的模樣,倒也新奇有趣?

——古怪的小孩子。

申屠衍戲謔道,「你都還不知道我會不會做你的生意,怎麼就客官喊上了?」

老道士笑眯眯著說,「客官,你會需要的,你心里藏著樁事,一樁于私,一樁于公,我說得對不對?」

申屠衍駐足,他忽然覺得有趣起來,故作驚訝道,「哦?那你倒是說來听听。」

小童子拈起手指,裝模作樣的算了一通,抬起頭,一本正經道,「客官,你命里有劫。」

申屠衍好笑,卻也順著他說下去,「接下來小神仙是不是我身上的桃花劫,破財劫,或者其它什麼勞什子劫,非要小神仙身上的賭咒符文才能夠消除?」他以為這個小孩子會耍什麼不同的花樣,沒想到,還是江湖術士的老套把戲,不覺失望。

小童子卻嘻嘻笑著,頭搖得跟波浪鼓一般,「非也,非也,」他的眸子亮晶晶的,「我只是勸客官切勿北行,北方有劫,九死一生。」

聞言,申屠衍的臉瞬間沉了下來,許久,才抬眸,「多謝小神仙的警言。」

說完,轉身離開,漸漸消失在早春的融雪後。

小同意童子臉上笑眼眯眯,身邊不知何時已經站了一個鶴發雞皮的老人,很多年,他也是這般看著那些少年人從稚女敕變得沉穩,最後老去,人生圓缺,最難忍受的竟然是時間的無涯。

可年少時候總歸是痴心,願不願意听終歸是他的事,能做的,不過是盡人事,听天吶命,

「爺爺,我做得好不好?」童子拽了拽老人的長袖子,撒嬌道。見老人沒有回答,越發嬌橫起來,「給給小爺我買糖葫蘆了吧,小爺我不嫌棄。」

「可是老頭子拿不出手。」老人冷哼,揉亂了小人的頭發。

日光稀薄,瓦上的融化的雪水滴答滴答,老人牽著小孩兒的背影越來越小,最後匯聚成兩個黑點。

「爺爺,大塊頭叔叔竟然不認得我了,真是好生辜負了我給他煎的那些湯藥了。」

老人最後也沒有給小孩兒買糖葫蘆,可是小孩子哪里記得那些恩仇,一回頭又向著爺爺撒嬌。

「真是白眼狼呢。」小童子忿忿。「討債鬼!」

「是是,你是小白眼狼,他是大白眼狼……」

申屠衍回去的時候,中鐘檐正蹲在木回廊處修理一支瘸了腿的小木板凳,那是昨日被申屠衍一**坐壞的,他覺得氣惱,明明知道自己的身量體重,明明那麼多凳子,非要選不適合自己的坐,不是缺根筋嗎?

他在鐘檐面前蹲下來,安安靜靜看著他折騰著手里的板凳腿兒,他不是木匠,可這樣的活兒在他平時也不過小菜一碟,可是他心里存了戾氣,折騰了許久該死裝不上。

他一股無名邪火不斷上涌,用力大了些,「 嚓-——」一聲,應聲而斷,這下好了,徹底成三條腿了。

申屠衍還是不知道他這團怒火來自哪里,秦了了走的時候,也沒見她動了這樣的肝火,只是拾起那被肢解了的板凳,淡笑,「它怎麼惹到你了?非要弄斷他的腿?」

鐘檐看見他這副模樣,心中更暴躁,仿佛有一頭猛獸就要從胸口沖出,「我就是心思狹隘,我是一個瘸子,我就是討厭所有四肢健全的東西,包括你!」他潛意識其實知道根本沒有申屠衍的事,只是單純的遷怒,他在亂世里謀生,有些面目是不能給外人看的,可是,唯有這個人,他才能放心講自己所有不好的一面放心給他看,脆弱的,不安的,憤怒的,狹隘的。

申屠衍越發不解,濃眉擰著結兒,「誰招你?」他忽然想起了早上的字條,想必是秦了了留下的,那混帳丫頭也不知道用什麼折騰他呢。

他恍神的瞬間,鐘檐已經揪住了他的衣領,眼圈的四周都是紅的,「申屠衍,你擠兌走了所有喜歡我,願意嫁給我的姑娘,你究竟想要干什麼?」他的雙目赤紅,仿佛下一秒就要撲上來,如同兒時一般一頓胖揍。

可是並沒有,他放下緊握的拳頭,冷冷道,「申屠衍,難道看著我打一輩子的光棍,你就滿意了?開心了?」

「因為什麼,你難道不知道?」

他是啞了喉的,兩眼只死死望著那人,仿佛要把那人盯出一個窟窿不可。

「你喜歡她們,還是只是想跟我過不去?」

日光斜斜的射進來,卻不偏不倚的落在那人身上,鼻子,嘴巴,連眉毛都染上了一層淡淡的粉金。

「我不喜歡她們——我喜歡你。」

他很想伸手去觸踫他眉間的那一點光暈,看著對面發呆的神情,柔聲,「她們不願意嫁給你,我嫁給你,好不好?」

申屠衍靜靜的等著對方反應,連呼吸都變得濃重起來,「你看,我能砍柴洗衣做飯,多少懂一點,除了不能給你生兒子,別的都可以。我嫁給你,好不好?」

除了融雪聲,屋檐底下寂靜沒有一絲響動,那個男子的聲音幽幽響起,帶著不確定的誠惶誠恐,「鐘師傅,你看,我們兩個老光棍,不如湊和湊合,過一輩子,可好麼?」

青灰色的屋檐低矮,在白雪紛紛消彌殆盡之後,終于現出了原來的模樣,鐘檐忽然想起自己家中那幾間瓦屋,他從來沒有向現在一般歸心似箭。

他說不是做大事的人,他只是金井坊里的糊傘匠。

他就告訴他你做的傘是雲宣最好的,按照行里的規矩,那麼你就是你這一行里的魁首狀元了。

他說他是一個瘸子,他就說他還要兩條腿,加在一塊兒,一共是三條半腿,不比別人少。

他說你是不是傻,那人男人好不猶豫說應該吧。

鐘檐忽然想落下淚來,他畢生的願望,不過是一間瓦房,一份家業,一房賢妻,眼前的這人……他斜瞄著,突然覺得男媳婦也不錯,日子不就是這麼過著嗎,今天連著明天,明天跟著後天,二鍋頭喝完了有小米酒,小米酒喝完了還有白開水……

——那麼長,卻也這麼短。

——那麼圓滿,卻也有那麼多缺憾。

所以,還別扭個什麼勁呢?他忽然舒展了眉目,望向一動也不敢動的憨傻男人,「喂,只有我才可以叫你瓦片兒,誰也不許叫。」

「好,好,只有我們的小檐兒配叫做小檐兒,而我這樣的大傻塊兒,只配叫瓦片兒,好不好?」

他這樣想,曾經他有三個機會,可是他都錯過了,第一次,在他被趙家拒婚的那個雨天,他沒有告訴他,第二次,在北靖破城的那一天,他也沒有告訴他,第三次,他在犯人塔,他沒有找到他,所以他也沒有告訴他。

三生月缺,這一次不會一錯再錯。

三生月缺,一朝月圓。

作者有話要說︰甜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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