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檐從來沒有想過自己還會見到他們,他總以為,囹圄相逢,之後也便是山高水長,各奔前程,卻沒有想到還有再見面的時候。
「你……你……怎麼會到這里?」鐘檐挑了挑眉眼,卻很快從驚訝的語調中變成了不疾不徐。
「娘的,老子為什麼會在這兒?你還問我!」光頭匪爺的今日的脾氣顯然有些暴躁,一口大刀在手里揮舞得虎虎生威,濺開幾朵水花,穩穩的插入門檻前的石縫中。
「俺是真的敬重你是英雄的,殺貪官,護百姓,是條漢子,可是……你為何誆俺?」他抓起旁邊的秀才的袖子,假意抹了抹眼淚,秀才飛快的抽過,嗔笑,「你說把這東西送上京城,就能封個什麼官當當的,可是俺們卻被官爺們趕了出來!」
鐘檐听著這絮絮叨叨的,覺得頭突突的跳,當時他為了讓他們去送信,他扯了一個不大不小的謊話,如今卻是自食惡果了。
等到那秀才和匪爺終于把緊箍咒念完了,這才注意到屋里的申屠衍,亮了眼,不知覺吞了吞口水,「你……在這里?」
申屠衍正拿著雞毛撢子,抬眸,不解,「我為什麼不能在這里?」
光頭匪爺圍著他轉了一圈,又轉了一圈,然後長嘆了一口氣,卻半天吐露不出一句話來,這可急煞了站在一旁的秀才,翹著蘭花指便道,「你……你……你禍事了!」
良久,申屠衍才明白秀才口中禍事是指什麼,「朝廷正到處尋當年漠河戰役中的逃兵……從你讓我傳達信件就知道了,生死之間保存自己的性命,也可以理解,快些逃了,否則被抓到了就完蛋了!」
申屠衍听得這一樣一句心中便已經了然,他說得雖然不完全正確,卻又一半也不是空穴來風,他的目光沒有焦點,心緒已經飄得悠遠,他的眼前不是江南村郭,耳邊不是拂過面的楊柳風,是銀瓶乍破,是鐵騎金戈……
鐘檐見他不說話,知道他定是牽動了心思,只拾起手邊的掃帚,便是一陣亂招呼,「叫你胡話!敢在我鋪子門口胡說八道,問問掃帚答不答應!」
兩個人一陣落荒而逃,鐘檐在回過神來,前堂已經不見了申屠衍的身影,只留下未完成的一只傘骨。
江南雨絲綿柔,斜了進來,打濕了這繁世閑景。
當日,申屠衍再也沒有出現。
鐘檐也沒有找他,他想他會在哪里?是泡在馮家少爺的酒缸里,還是埋在護城河的石拱橋下,都是沒有干系了。他想,到了時間,他總是會回來的,對于他,他有這個自信。
——他是人定之時,踩月而來的。
他從黑幽幽的弄巷中穿出,融入這茫茫夜色中,左手抱了一個大缸子,腳步有些虛浮,很短的一段路居然被他走得那麼曲折蜿蜒。
「這麼大個人,怎麼連路都走不穩了?」鐘檐坐在自家門檻上,笑他。
那人在他的面前站定,酒缸沒有口,只用一張紙封著,他隨手一拉,酒香四溢,晃蕩著灑出許多,卻遞到了他的面前,仿佛這是人間難聞的極品新釀。
他從來沒有看見過申屠喝醉的模樣,是以覺得好笑又好氣。
他提起酒壇往口中倒了一口,烈且糙,比不上暮歸樓的青瑯,只不過是幾個銅板就能沽許多的燒刀子,他辣的舌頭都要掉下來。
「咳咳……申屠衍,你這是從哪里搞來的酒呀,要毒死我呀!」他嗆了幾聲,依然覺得舌尖火燒一般。
「你干嘛……唔……」他還沒有念叨完,就被涼涼的伸頭將後來的話都截了回去,他的舌尖將口腔的內壁四周都掃了一遭,緊接著,是眼瞼,鼻子,耳朵,臉頰,如小狗舌忝舐,溫涼而濕潤,以至于到後來,連拂過面的風有些微醺的酒味。
當頭顱離開他的時候,他確認那人醉得不清,可是他抬起頭,仍然是一本正經的模樣,眼神清明,只是臉頰上泛著絲紅。
醉酒的人指了指隔街的市集,可不就是東門市王瞎子家的嗎?上他家去偷酒喝,你缺不缺德呀,鐘檐有些惱,可是想到王瞎子時常往酒里摻水啥的,心里的愧疚之情就立馬沒了。
「干得好!」鐘檐說,「讓他缺斤少兩賣假酒。」
申屠衍卻絲毫沒有感覺到鐘檐的憤慨,他望著初霽的月色,輕輕的笑了一聲,「你知道嗎,以前在軍中,便是這樣的假酒也喝不上,那時候我們總是打金渡川的水來喝,河水很渾濁,很少有清的時候,我們將這些干淨的水,倒在木桶,打了勝仗,就大碗干下,對了,我們還給這些碗假酒取了名,一碗叫子規,一碗叫故土,還有一碗叫相思……」
鐘檐覺得今天晚上的申屠衍實在是太不同尋常了,說是醉了吧,倒也是清醒的,說是清醒的,又像是醉的……
他忽然覺得嗓子有些干澀,舌忝了舌忝唇皮,彎了眉眼,「那你說,今天晚上的酒該叫什麼了呢?」
申屠衍遲疑,答不上來,鐘檐卻忽然張了口,輕敲了一下他的頭,道,「你等我一下,我去拿一樣東西。」
他目光有些沉,似乎要睡去。其實他也並不是答不上,而是不願說,這樣的答案太不吉利,並不是好的征兆。
——因為他的答案是相忘,相思之後是相忘。
就在他以為鐘檐不會再回來時,他卻忽然出現在他面前,手里捧著疊的整齊的紅色新衣,眼兒比天上的月亮要明亮許多,他說,「喂,今天的酒,叫做姻緣,好不好?」
申屠衍以為他要朱寡婦做嫁衣,說要成親,是耍弄他玩的,沒有想到他真的找人做了嫁衣,他的眼眶有些濕,許久才開口道,「好。就叫姻緣。」
他們各自為對方穿了衣服,系了衣帶,其實衣服並不是很合適的,申屠衍的那件有些緊,大概朱寡婦沒有做作這樣大號的嫁衣,「沒有辦法,」鐘檐說,「月兌下來,我讓朱寡婦去改改。」
申屠衍答了一聲好,月兌下來,只剩下中衣,靜靜的听鐘檐繼續說下去,「再過七八日就真正開了春,我們菜苗都長出來了,到時候,我們就成親吧。」
申屠衍想了許久,也沒有明白,菜苗長出來,跟他們成親有半毛錢的關系,仍舊說好。
那麼就定下來了。
是夜無夢。
到了後半夜,月光隱匿,竟是毫無征兆的落下雨滴子來,起初沒有什麼聲音,隆隆之聲自天邊而來,攜雲帶雨,頃刻間便造就了這水天一線的景象。
鐘檐被春雷驚醒,起床去查看這屋檐是否又漏了雨,走到前屋,發現閃電一亮一暗間竟有隱隱亮光。
他覺得驚訝,走進了才發現屋檐下放著梯子,蹲在檐下的男子低著頭,卻不知在干些什麼,他實在有些困著,想著申屠衍許是酒還沒有醒,即使耍了酒瘋,也由著他去了。
他實在太困了,打了哈欠,沾了枕頭邊合眼睡了,船外雨勢一輪接著一輪,翻滾著,洶涌著,打翻了孟婆湯,唱罷了離魂調,似乎要將這個人間翻轉過來。有一瓦遮風,雖然暴雨肆虐,他的心里仍是安心的,他拉了拉被子,翻身抿了抿唇繼續睡,他想著,落了這陣雨,莊稼總該抽苗了吧。
長夜漫漫,雨絲如注,卻是隔開了兩段前塵。這廂是黛瓦細雨春日酣夢,那廂卻是漫天風雨千里單騎。
宣德十二年早春,八百里加急宣原駐邊都尉統領申屠衍進京,舉朝嘩然,宣這樣一個小小武將進軍,何必勞師動眾,甚至到了皇子親迎的地步。而這些都是後話,另一段故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