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屠衍上京後的許多日後,才隱約知道那道聖旨背後故事的本源。
不過是一局棋,而他,委生為卒。
許多日後,他從崇明殿的正殿的正殿走出,華燈初上,沿著那白玉台階慢慢的往下走,身邊是魚貫而入的朱衣紫袍的官員與宰輔,鱗次櫛比的人從他身邊擦身而過,晚風拂動著那些人的衣擺,他竟然能夠听到衣料的窸窣聲和私語聲,可是明明離得這樣遠,他想,他大概是幻听了罷。
從一個邊防駐守的籍籍無名的一營守將連升三級作為皇子的副將,恩,大抵是許多武將一生都遇不到的恩寵,更何況,那人還是心照不宣的儲君候選。
嗤笑,恭賀,眼紅,還是嗤之以鼻的不屑,他都能夠料得到幾分,所以也不必去听得真切。他由宮娥領著穿過那曲曲折折的回廊,四周的景致有些黑,他有些看不清路,但是影影綽綽中,他卻覺得這樣場景有些眼熟,他自己將他三十余年的人生細細的想了一遭,終于想起是在哪里見過。
這東闕作為大晁的帝都,格局自然是嚴謹,一道黃牆隔開外城和皇城,他自然是進不去的。他少時長于東闕,那時候他也是有些少年心性的,只是不表現出來,也想要探探這讓草原游牧民族垂涎多年的富貴與喧囂,可是終究沒有這樣做,稍微長些,更加不會這麼做。而唯一能夠見過的,就這有……
「煩勞問一下,那邊是?」
提著宮燈的少女駐了足,偷偷望了申屠衍一眼,面上有些紅,想著這樣的年輕將軍竟是與話本傳奇里的毫不相似,那些傳奇總歸是誆了她吧,看著申屠衍已經不自覺往那邊走了,才急紅了眼,低聲道,「將軍留步,那是前太子住的西苑停鶴居,去不得,莫要往前走了!」可是那個男子卻沒有按照他想的軌跡,走向那頭校門,卻是調轉了軌跡,忽然對著一棵古槐樹,微笑起來。
宮娥寬了心,笑道,「那是瓊苑,萬歲宴請新科郎君的地方,因著平時甚少有人來,因此樹木由著瘋長,自然也豐茂些。」
便是這個地方了罷,申屠衍這樣想著,十六歲的新晉進士,如芝如蘭的年紀,穿著最末等的青碧色,神態肅容,跪拜著他的帝王,凝視著一杯御酒里的前程。那是多久之前的事情了?申屠衍記不清了,對于這一段回憶里,所有的細節甚至遠遠比不上那個少年微微發熱的掌心里的糕點來的印象深刻。
——他沒有比這個時刻跟想要回家。
「將軍,我們走吧,在遲些怕是要門禁了?」小宮女試探著問,他看著眼前的男子竟然對著一棵槐樹看呆了,她這樣想著,那樣的亭台樓閣樓閣,華池奇石不看,也真是個古怪的人。
申屠衍轉過身來,溫和的斂起笑,跟上宮女的步伐。
他們又走了一段路,小宮女忽然彎腰躬身,「右相大人。」
申屠衍怔怔抬起頭來,凝視著這個當朝第一重臣傳聞中的奸佞媚幸。他也在玩味的打量著他,似乎想起了什麼,又似乎什麼也沒有想起,「原是申屠小將軍?」
申屠衍一怔,他剛才在金殿上見到他時,也是頗為驚訝的,年歲似乎是與蕭無庸毫無關系的,十多年的年歲容貌居然沒有絲毫改變,但是自己早已從少年長成了這副模樣,他應該是認不出來的,想到這兒,恭敬的道,「蕭相有禮。」
蕭無庸也笑,「剛才出了殿,也沒有來得及說上一句恭賀,陛下如此看重將軍,委以重任,恭喜將軍了!」
申屠衍默默不語,他在軍隊里養成的性子,素來不知官場應承,許久才擠出一番說辭來,「多謝陛下抬愛。能為營下兄弟平反,已是陛下最大的恩賜了。」
蕭無庸又看了他一眼,又望了一眼那蒙蒙夜色中參天的古木,「將軍剛才一直看著這顆樹,可是有什麼稀罕的東西,還是將軍以前也見過這樣的樹木,才引起些舊事思緒來?」
申屠衍心中一冷,眼眸中已經生出了些異樣的情緒,但仍然笑了,「蕭相大人說笑了,我生于邊陲,後來又駐扎邊陲十余年,從未進京,又怎麼能夠目睹著宮苑繁華呢?」
「哦?那倒是我多想了。」蕭無庸道,「不過將軍一提,倒是令我想起十多年的一位小友來。」
申屠衍頓時覺得耳邊一聲悶雷,夜風掠過,竟將對方的聲音分裂成無數回音,不斷回蕩反復。他不知道他究竟想說什麼,面上仍然只是彎了彎唇,「蕭相的小友想必貴不可言,天色也不早了,卑職就不多叨擾了……」
蕭無庸卻繼續說下去,仿佛根本沒有听出他的言外之意,「我初遇見他時,已經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那時我游歷于祁鑭山下,積雪封山,沒有看到霧靄松林,卻只是目睹了一場殺戮,我便是在那個時候看到那個孩子的……那可真是個倔強的孩子,枯樹皮一樣耐磨的性子……」他講到這里,不禁抬頭望了望,見申屠衍沒有反應,問道,「將軍常年駐守邊陲,想必知道祁鑭山下的奴隸場?」
申屠衍面色僵了一下,很快道,「知道一些,祁鑭山下有大大小小的奴隸作坊,奴隸在周遭抓捕游兒圈養,飼養他們成狼。蕭相說的殺戮,想必是這群奴隸在獵捕肉羊。」肉羊非羊,而是經過的富商和手無縛雞之力的百姓。
「不錯,可是這一次的肉羊卻不是尋常的百姓,而是身帶弩弓的身高馬大的胡狄人……」
申屠衍沉默不語,以為他還要繼續說下去,誰知道蕭相話鋒一轉,「都二十多年了,都有些記不清了,講個故事都不通暢了,小將軍莫要笑我,也不早了,皇上還要找我議事呢。」
他看著蕭無庸笑得淡然,仿佛自己真的只是為了說一段故事,講一段經歷。他想不透蕭無庸說這樣的話是為了什麼,也只能朝著他行禮送行。
蕭無庸走了幾步,忽然回頭笑道,「陛下賞下的府邸,似乎和原杜太傅的府邸很近呢。」申屠衍沒覺出味來,那廣袖朱袍已經消失在這冥冥夜色中。
申屠衍惘然,總覺得有些地方不對,等到出了宮門,才終于發現了事情的不對之處——他走的方向根本就不是崇明殿,而是廢太子的停鶴居。
車馬粼粼,馬車一步不停的穿越東闕城的大街小巷。
而此時,廣袖朱袍的朝中泰斗正在叩開許久沒有開啟的宮門。
停鶴居隱于荊木深處,于別處的富麗堂皇來說,實在樸素簡陋的可以。它命名為停鶴居,據說是應為前朝之時,這里果真是圈養了許多丹頂鶴的,後來城池崩催,鶴蹤不在,卻是仍然叫這個名兒。
他進門的時候,幾乎沒有看到任何宮人行走,因此靜得可怕,許久才看到了一個宮裝女子,正拿著鋤頭刨著土兒,將細小的種子往土里播種。
蕭無庸疑惑,依著她的妝飾,卻分辨不出是太子的妻妾還是宮娥來,一時也找不出何時的稱謂,「小娘子,借問大皇子何處?」
女子抬起頭來,想了想,指了指一道偏門,然後又埋下頭去。
蕭無庸沿著幽徑一路走著,盡頭是一扇木門,映在木門上面的身影頎長而消瘦,他進門前,方才看清了廢太子李昶的模樣。
那是一個異常消瘦而蒼白的青年,十成繼承了仁宣皇後的美貌,卻看不出當今陛下的半分模樣,正坐在案桌前研究一本古籍。
他行了禮,李昶卻沒有因此而答應他,他一連喚了好幾聲,青年才抬起頭來,有些迷惘,「先生過來看看,這畫上的馴鹿是否真的是李鐘隱的真跡?」
蕭無庸緩緩的抬起頭來,看著那幅畫許久,搖搖頭,「是不是後主的真跡,臣不知道,可是臣卻知道,殿下的畫卷在宮外,大好河山的卷軸正在徐徐展開……」
李昶一愣,繞過蕭無庸的身體,看見剛鋤了土的小姑娘站在夜色的亭廊中,慢慢掩去了貓一般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