傘骨 第七支傘骨•轉(下)

作者 ︰ 溫如寄

「拿得好!」申屠衍痛快撫掌。他在兗州時就覺得奇怪,那一口口的古井,在那片荒地中事根本打不出水來的,與其說是取水的井。倒是更像是倉庫。原來是派了這樣的用場。

只是那兗州太守趙世桓數十年來的經營,搜刮來的民脂民膏,臨了,變成了這成車成車的軍糧與棉衣。他要是知道他的真金白銀作了這個用場,不知道會怎麼樣氣青了臉。

「看來我這一趟是來對了!」坐在馬車上的男人跳下車來,將鞭子遞到申屠衍的手里,「將軍,糧草已經送到,我也該回兗州了,我那婆娘還在家里等著我咧!」

申屠衍看著穆大有,想著人生事總是聚少離多,才相聚便要分離,便學著當年在軍隊里的語氣,眯了眯眼,「穆大有,你這麼急著逃,莫不是怕我治你一個服役期間臨陣月兌逃的罪名麼?」

穆大有看著申屠衍嚴肅的神情,心中一沉,回過勁來,大笑,「怕!我怕得很!我穆大有一生沒出息,就想經營點小買賣,誰知道誤打誤撞進了軍營,沉浮這幾年,勝仗,埋伏,淪陷,被俘,死里逃生,什麼都經歷過了,現在老胳膊老腿了,折騰不動了,就像回家摟著婆娘好好過日子……」

申屠衍凝視著這個毀容得面目全非的男人,忽然覺得有些感傷,這個殘缺的人,幾乎已經很難和當年那個意氣風發的青年聯系在一起,穆大有比申屠衍略長幾歲,也比他早入伍許多年,所以他入伍的時候便是一直叫穆大有穆大哥的,甚至到了現在也不曾改口,那時,他們一營的弟兄同生死共患難,在一起很多年,甚至連對方身上有幾道疤,這些疤從哪里來,都一清二楚,從年少到如今,十余年的功夫,卻是同道殊途,青衫枯骨,兩不相知。

——同來何事不同歸。

同來……何事……不同歸……

「我倒是真的很想治你的罪,」申屠衍回過神來,拍拍他的胸膛,「可惜你的軍籍卻再也找不回來了……哎……」

「將軍……你!」穆大有抬頭,大吃一驚,他們都知道軍籍丟失意味著什麼,可是終究不能到明面上來說,他向著他的將軍抱拳告別,「大恩不言謝!將軍,從此山高水長,後會無期,請多保重!」

「保重!」申屠衍也抱拳。再多的話語也比不上一句保重,所以他們也只能道一聲保重。

馬車在草原上疾馳而去,割開暗夜里的風,濺起滿地的草芥子,縱然是天寒地凍的惡劣天氣,依舊有不顧嚴寒冒出頭的細小植物,它們這樣一意孤行,只為曾經來到過這個人間。

他目送他的兄弟離開,忽然覺察到,遠處城門上重新亮起了烽火,星星點點,恍然是這無盡天地間的幽靈,他知道,另一場戰役就此來開了帷幕。

而他們沒有想到的是,在對面的城樓上,也同樣有一雙眼楮在默默看著他們。

無悲無喜。

李胥接到軍情的時候,是他進爵的第二天。

李胥年少時封王,在大晁的歷史上已經非常少見,這些年來戰功卓絕,陛下聖寵,日益鼎盛。

所有的人都以為,在前太子被廢之時,所有人都以為,縉王會是日後的東宮之主。然而,皇帝只是不斷的賞賜,一賞再賞。

李胥心中冷笑,到底還是那一半血的緣故。

他恭敬的退下,神情肅恭,舉止得體得天衣無縫,一回宮,就得到了急報,「恭喜王爺,我軍已經收復一都二城,現已經軍臨玉門關下。」

李胥許久,才抬眸,修長的眉輕挑,「哦,比想象中要快,看來這個申屠衍也不是草包,玉門關守將是誰?」

「回王爺,是拓跋凜麾下最得意的副將之一,耶律魯,此人身長八尺,體寬如山,踱足如震,是一個很不好對付的人……」

他嗤笑一聲,「再難對付也不過是一個莽夫……」

「另外,據不可靠消息稱,拓跋凜似乎派了一只隊伍暗中朝玉門關的方向中來……據目睹的探子稱,為首的……很可能是拓跋凜本人。」

他的指節發白,微微顫抖,「都下去吧。」

皇城的春意總是最先在花枝女敕柳中冒出頭來,在鳥雀兒的跳動中傳遞著,他望著滿目的春光,卻忽然生出了許多惆悵,他這些年來在邊關,是極少能夠見到這樣完整的春天的,今年,卻在京中,度過了完完整整的春天,卻不知道,是幸,還是不幸。

他終于緩緩閉上了眼,試圖將這人間虛景遺忘,可是還是不能平靜,他拔出劍鞘里的劍,劍花飛旋,揚起滿園落英繽紛。

幾番劍招下來,花瓣慢悠悠的飄落在他的肩頭和發間,他抬起頭,額頭上的汗水從額頭冒出來。

——到底是意難平。

這些年的掙扎,榮耀,他的戎馬半生,他的父嚴子孝,都是一場笑話,到頭來不過仍是一場空。他和他的那些哥哥們終究是不同的,甚至比不上廢太子的地位。從他記事起,他就沒有同別的孩子一般在父皇面前撒過嬌,比起兒子,他一直是臣子。

宮宇的檐上不知什麼時候起停了一只渾身白色的雀兒,他將紙條塞進竹筒里,向天空一拋,那雀兒就飛過來,伸出朱紅的小爪兒,抓起它,飛向天際。

——那紙張力透紙背,卻只有兩行。

人在珍瓏中,身常不由己。

五月來時,農忙將盡,忙完桑麻事的人們喜歡常聚在一起談論些閑話,從王家生的兒子很可能不是王二少爺的種到張家的小娘子居然跟他的公公有一腿,總之,有人的地方,就會有八卦。

而暮歸樓,就是東闕八卦的聚集地。

這些天來,鐘檐就時常上暮歸樓,當然,不是為了酒。

凡是個人,總是有八卦之心的,被人八卦了一遭,自然又要將別人八卦回去。所以鐘師傅上暮歸樓,總共就是兩件事︰八卦了別人,被別人八卦回去。

「話說我們的軍隊在大將軍的帶領下,過五關,斬六將,終于到了玉門關前……」那好漢眉飛色舞,如同說書一般,鐘師傅卻高興不起來。

依舊和昨天一樣,自從軍隊被困玉門關前,就再也沒有消息了,他反反復復听了第五遍了。

可是座上的人卻絲毫沒有察覺出鐘檐的異樣,依舊雷打不動的進行著第二件事情︰將鐘檐八卦了回來。

「呀,鐘師傅,我們戰事說完了,說說你的事吧,听說你討了一房新媳婦呀,如花似玉什麼的?」

「呀,人家小娘子怎麼還是沒有回來,不會跟前一個一眼,跟人跑了吧?」

「鐘師傅,你別太氣餒,三天腿的蛤蟆不好找,兩條腿的婆娘還不是滿街都是啊,改天叔給你說一個靠譜的……」

如果按照平日的脾氣,鐘檐是一定要用利嘴說回來的,此時他卻不言不語的站起了身,徑直朝樓下走去。

雲宣是徽州典型的布局,粉牆黛瓦,街道阡陌交錯,這些街道他不知道走了多少次,哪里有口古井,哪里有高聳的馬頭牆,哪里有節婦的牌坊,他閉著眼都能夠清楚,但是,他想看到的,卻不是這些,他心心念念惦記著的,只是後院的一畦菜地。

他推門進去的時候,一抹灰突突的泥土顏色映入眼簾。

布衣長衫的傘匠忽然蹲下來,喉頭滾動著難以抑制的悲傷,他忘記了,那些菜早已上了芯,開了花,老得不能再吃,早就在昨日鋤土的時候挖掉了最後一顆菜。

傘鋪在第二天就再也沒有開過門。

作傘的鐘師傅是連夜走的,所以誰也沒有驚動,誰也不知道去了哪里,有人說他是去找了遲遲不肯回來的小媳婦兒。

可是誰知道呢?

——路過的春風總是知道其中的秘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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