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中最熱烈已經過去,那些與夏天有關的事物,輕羅小裳,蒲扇水瓜,還有一文錢一大碗的葛衣豆腐,都漸漸退出了人們的視線。
幾場秋風席卷,卷起黃葉無數,打著旋兒落在地上,整座雲宣城都被這黃澄澄的落葉覆蓋,天地終于重歸肅殺。
又是一年秋雨。
鐘檐從傘鋪走出來的時候,總覺得有些異樣,回到屋子的銅鏡前照了照,竟從那一頭烏絲中挑出幾根白頭發,他望了望外面大街上肆虐的大風,又模了模他的頭發。
想著,老了呀。
這人間的風雪是一年緊過一年的,他頭上的霜雪也一日厚過一日。
怎麼能不服老,他都是經歷過兩代皇帝的隔代遺民了,怎麼能不老。
于是他對著街里街坊吹噓,「以前的世道可不是這樣,連秋風也不是這樣的刮法?現在的人,可比不上以前的老一輩,連做學問的,也比不上當年的老學究了。」
有人笑他,「怎麼?難不成你還見過翰林院的大學士?」
「怎麼沒見過。」鐘檐撇嘴,「我還還喝過武肅皇帝的瓊林宴呢。」
眾人笑他,搖頭,「你就吹吧。可是現在早就是懷昭帝的時代了,要實現新政,你懂不懂?」
鐘檐笑笑,不置可否,回了後院,將抓來的藥放在藥爐上,兌了水,文火煮上。
從下半年開始,就不斷傳來懷昭皇帝大力推行新政的消息,即使是消息閉塞的雲宣,人們茶余飯後也在討論著這個事情。
這一次的新政,修水利,少賦役,興教化,慕新風,並且史上第一次提出阜通貨賄的好處,商賈歷來是三教九流行當之末,雖然生財致富,但是在那個時候,還是為人所不齒的,可是這一次先皇帝大力提倡商賈之道,自然遭到了舉朝肱骨大臣的反對,懷昭帝行事向來懷柔,可是他卻排除眾意,一意孤行。
到了八月末,新政終于開始全面施行。
鐘檐望著百廢俱興的景象,朝著北方上了一炷香,蔣明珠見了稀奇,沒有牌位,也沒有供奉,不知道在祭拜誰。
也沒有人知道,他祭拜的人是多年前的太子太傅杜荀正。
那個早就被人忘記的杜太傅。
他將清酒掃盡土里,笑道,「姑父,放心吧,你的政治理想,都有人替你完成了。」
他想了想,又撒了一杯清酒下去,姑父和他的父親,一人一杯,他想著他的父親在底下,總可以好好相處了吧。
他祭拜完,藥爐已經騰騰的冒熱氣,想必是水干了,他又重新添了一些水進去。他不太懂得怎麼煎藥,怎麼照顧一個人,可是他想要學會。
那是廖仲和給他配的藥,一共十天的量,他說如果沒有好轉,就要做好最壞的打算,必須要帶病人過來,他要全面檢查。
這是第十天,毫無起色。
鐘檐覺得奇怪,申屠衍剛來雲宣的時候,渾身都是傷口,現在大大小小的傷口都已經結痂,按理來說應該是滿滿變好的趨勢,可是他的手腳越來越不靈活,又一次切菜,差點沒有把手指頭切進去一起煮了,而且,肌肉時常僵硬,手腳忽然失去知覺的情況越來越嚴重,已經從兩三天一次,發展到了一天兩三次。
鐘檐無奈,什麼也不讓他干,可是他卻總是閑不住,他冷哼,「你這一次是想剁了你的腿,還是想剁了我的!」
申屠衍看見那人又露出這樣凶巴巴的神情,背後一陣冷汗,馬上老實了。于是鐘檐坐在小板凳上扇著藥爐,申屠衍坐在不遠的藥爐邊上,對著鐘檐一直看,一直看。
鐘檐被看得頭皮發麻,漲著臉,凶巴巴,「你看什麼?」
申屠衍有些窘,還是老實回答,「鐘師傅,你長得好模樣,我見過那麼多人,為什麼就你是長得這副模樣。」
鐘檐被氣得不行,蹙眉,「合著我長成我的模樣還是罪過了!我就應該長成貓兒狗兒的模樣?你怎麼長得跟一根木頭似的!」
申屠衍訕訕,模模鼻子,把頭縮回去。
過了一會兒,藥煎好了,鐘檐還在氣頭上,但是本著不和病人計較,他還是把藥端在了申屠衍的面前,吐出一個字,「喝。」
申屠衍在氤氳的藥香中蹙了眉,又喝藥,他已經喝了連續十天的藥了,但是這樣的月復誹,他還是不敢說出口的,端起藥咕嚕嚕的喝個精光,哎,忒苦。
鐘檐的心卻提到了嗓子眼,這是第十副藥也是最後一部,廖仲和說如果喝完了,仍舊沒有起色,他可能永遠也恢復不了記憶了。
「怎麼樣?有沒有想起什麼來?」
申屠衍努力的回想了一陣,迷惘的搖搖頭,「你是說,今天早上的事,還是昨天晚上的事……」
鐘檐嘆了一口氣,望著一干二淨的藥物,怔怔的出神。
晚上的時候蔣明珠沒有回來。這幾日太守的女兒要出嫁,蔣明珠被邀請去做些女工的活計,因此常常看不見人。
鐘檐也沒有時間管她,他這些天一直為申屠衍的病頭痛不已,他望著坐在窗前呆呆發愣的男人,想著還是要帶他去孝儒里了。
大風在室外盤旋著,呼呼作響。他望了一眼,想著明天估計得下一場暴雨。
第二天果然淅淅瀝瀝下起雨來,一大早,鐘檐就把申屠衍拖起來,申屠衍迷迷瞪瞪,跟在他的後面,也不問要去哪里,就跟著他走了。
他們撐著傘兒,穿過漫天雨勢,走了許久,才停在一間藥廬前面。
他去叩門,許久才出來一個人,將他們領進去。
申屠衍疑惑,不知道鐘檐帶他來干什麼,但是從隨處可以聞到的藥草香中,可以知道這是藥館,他生病了?他忍不住看了一眼鐘檐。
「鐘師傅稍微等等,我們師父在給人瞧病。」領他們進來的童子如是說。
屋子由一道簾子隔開,看不清里屋的動靜,但是不時能夠听見里面殺豬一樣的慘叫,申屠衍心中一凜,這個大夫手法可真是粗暴……
還沒有看見人,就听到一陣爽朗的笑容。那個郎中終于從里面出來,年紀並不算大,灰布袍子,看見了申屠衍,就徑直朝他走來。
廖仲和饒有興致的望著申屠衍,仿佛觀賞一件稀罕物,將他從頭到尾端詳了一陣,最後,居然伸出手來,捏了一下他右邊的臉頰,大笑,「這就是那個傻子?」
也沒有什麼特別,也不長著三頭六臂,也不是貌美如花,怎麼讓寧可自己斷了腿也不下跪的人低頭了呢?
鐘檐不高心,就算申屠衍真的傻,也只有自己能說,是別人能說得的嗎?「你才傻子,從頭到腳,無一不傻。」
鐘檐罵痛快了想起還要讓他看病,緩和了語氣,「行了,行了,快給他看看。」
廖仲愷繼續端詳他,還是覺得沒什麼特別,「你會什麼本事不?」
「啊哈?」申屠衍傻住了,不知道問什麼要問這個。
廖仲和清清嗓子,道,「來我這里看病的人,都要說出自己的一樣本事,這是規矩。」
什麼時候來的狗屁規矩,他怎麼不知道,站在身邊童子暗道。申屠衍想了許久,他會什麼呢,拓跋凜說他是個將軍,可是他還就只打過一場仗,秦了了說他是英雄,他還沒做什麼為國為民的事,蔣明珠夸他廚藝好,但是他還把指頭差一點給切了,他想了許久,認真回答,「嗯,大概是我吃的多。」
「什麼!噗——」廖仲和終于捧月復大笑,鐘檐是從哪里弄來這樣一個活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