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檐眼皮子抬了抬,瞅了一眼笑得就差捶地的一人,又斜看了一眼仍舊呆滯的一人,心中暗罵呆頭鵝,我的臉都被你丟光了,臉卻不自覺的紅了紅。
「笑什麼!吃了瘋藥了,還不過來看病!」鐘檐罵道,又狠狠睥睨了一番申屠衍,嚇得申屠衍趕緊把脖子縮回去。
「是。」廖仲和笑著,挪開步子,讓申屠衍伸出手來。
「哦。」申屠衍伸出了手,他把手指搭在上面診脈,又讓他掀開衣服給他看看。鐘檐坐在一邊看他診脈,心里焦急著,是不是問個幾句,什麼病啊,能不能醫好啊?你會不會看啊,啊,你皺眉算什麼意思。
最後廖仲和終于忍無可忍,攤開雙手,「你行,你來啊。」
鐘檐終于乖乖閉了嘴。
廖仲和耗著脈,忽然開口問,「你是不是見過我師叔?」
申屠衍迷惘的看著他,先是點點頭,然後又搖頭,「你師叔是誰?我為什麼要見過他?」廖仲和一臉「你怎麼可以不認識我師叔」的臉。
鐘檐白了他一眼,「他那腦子,就是真的見過也不會記得。」
廖仲和了然的模樣,眯了眼,站起來,看向遠方,「其實我這個師叔離開孝儒里已經很多年,連我都只見過他幾面,他和我師父師出同門,我師父善于疏導調理之法,用藥溫和,但是他卻截然相反,他擅長以毒攻毒……很多年前他醫死了一個對他來說很重要的人,從此遠走他鄉,听說是再也不願行醫,可是我卻在這位兄台的身上發覺出一味毒來,那是我師叔慣用的手法……」
「你是說,你師叔往他身上使毒……他呆了,傻了,四肢不便都是這毒在作祟。」那麼,既然是你師叔干的,你不應該負責嗎?鐘檐心里暗道。
廖仲和搖搖頭,又說,「非也非也,也不能這樣說,他的五髒俱廢,靠著那點毒才吊著他半條命……否則他呀,早見閻王八回了。」
鐘檐心里忽然沒了譜,抬頭,「那還有救嗎?你可得想辦法,否則對不起這藥爐牌子……」
廖仲和嘆了一口氣,也不跟他斗氣了,「盡人事,听天命吧,以後你每隔一天帶這個傻子來這里一次,我實在不敢保證,連我師叔都只能用這麼凶險的方法吊住他的命,我……什麼也不敢保證……」
鐘檐一愣,「真不像你,可不像當年那一個驕傲自負,藝高膽大的廖仲和……」
廖仲和笑了笑,「人總是會變的,做人啊最當不得大夫,每一日看著人生生死死,經歷比別人好幾倍的悲歡,自然也容易老得多。」
鐘檐和申屠衍從藥廬走出,雨還沒有停,漫天漫地的雨霧斜刮進來,沾濕了衣襟,但是那個傻子卻還是將傘全歪在他的身上,亦步亦趨的跟在他的後面。
一路上,鐘檐沒有說話,他也不敢說話。
他輕哼了一聲,「知道雨大不會靠近一點?」申屠衍終于松了一口氣,訥訥地答著,慢慢挪動著身體,卻也不管靠得太近。
「慫寶,傻子!」鐘檐嗤笑了一聲,看著他欲言又止的模樣,「你想問什麼?怎麼問不出口?」
申屠衍猶豫著,他雖然不明白很多事情,但是卻不知道從哪里說起,最後只問了一句,「那個郎中的意思,是我以後會變成傻子嗎?」
鐘檐眉心跳了跳,頓時生了惱意,離了傘,較快了步伐,「誰說的,你敢傻了,我就立即把你丟到大街上,和野狗野貓一塊去!
申屠衍一听,耳邊炸開了花,立即追上去,將傘重新打在他的頭頂上,忙道,「我不敢,我不會傻,真的。」
鐘檐嘴角翹起一個弧度,鼻中卻有微小的酸意,「那你以後可要好好听我的話。」
「一定,一定。」申屠衍憨笑著,看著眼前的人轉頭,唇紅齒白,眉間眼稍還餃著一分似是而非的怒意,似乎餃了一段桃花,胭脂染的色,清且艷,竟是好看到了極點。
他覺得他的胸腔里有什麼東西咚咚作響,鼓點一般的聲音,就在鐘檐斜眼過來的時候,又漏掉了半拍。
他到底在想什麼?他覺得自己一定是壞掉了。
以後的日子里,也沒有什麼不同,除了開著傘鋪子,鐘檐每一日還是照樣送申屠衍去藥爐,治療的時候,廖仲和從來不讓他進去。
他常常坐在大廳里等著,百無聊賴,廖仲和的那一對小兒女在一旁擺家家,央著他說說,「叔叔,我們在過家家,你要不要來……」
鐘檐哦了一聲,听見內堂里又傳來幾聲隱忍的申吟,他知道那個人一定痛到了極點,可是他那樣的人,什麼樣的痛,都是強忍著的。
小姑娘搖頭晃腦,「好的,哥哥是爸爸,我是媽媽,那麼叔叔扮我們的孩子,好不好?」
「哦。」鐘檐精神恍惚,只听見了屋里的動靜,根本沒有注意到小姑娘說了什麼,「好,那我們開始,爸爸要出去干活養家,媽媽在家里帶孩子,她說,寶貝呀,把衣服穿上……呀,不是這樣的,叔叔,你怎麼一點也不配合……」
鐘檐回過神來,哦了一聲,往里屋又邁了幾步,小姑娘見他不配合,撅著嘴去找他哥哥去了,又在一旁的院子里玩起了跳格子。
申屠衍終于從里屋出來,臉色有些蒼白,「感覺怎麼樣」
「還……還不錯。」
「那還不快走,你以為你留下來,廖大夫留下你吃晚飯嗎?」他心里難過,卻不願意申屠衍感受到半分,只佯裝著平時疾言厲色的模樣。
「哦。」鐘檐走得有些快,申屠衍跟在後面,步履蹣跚,有些跟不上,卻還是努力跟著他。
鐘檐氣鼓鼓的走了一路,忽然停了下來,回頭看他,不知道他是什麼意思,申屠衍有些惶恐,默默的看著他。
——他實在不知道又有什麼事情惹得他不高興了。
鐘檐看了他好久,忽然蹲了下來。
「啊哈?」什麼意思?申屠衍完全被搞蒙,不知道他是什麼意思,這里的人,怎麼一個比一個陰陽怪氣。
「上來!」他臉上一陣紅,不知是惱的,還是羞的,「你走得太慢,再這樣走下去,天都要黑了。」
「啊?」申屠衍知道他的意思,卻半點也挪不動,剛才他上了藥,雙腿跟灌了鉛一樣沉重,短短的一截路,他步履蹣跚,卻走了很久。
他的雙手漸漸纏上他的脖子,身體貼在一起,整個身體起起伏伏,而倒退的,是青石街,是白牆黛瓦,他們從一條巷子走入下一條巷子,卻不知道下一條巷子會是什麼樣?
跟江南的男子比起來,鐘檐不算短小,可是略單薄的身子支撐起這樣一個比他還要魁梧的男人,卻是有些困難的,他走了這樣久,汗水滲了一路,卻不覺得累。
他伏在鐘檐背上,四周都是他綿長的氣息,急促的,慌張的,不知怎麼的,竟然生出幾分奇異的感覺。
鐘檐覺得申屠衍安靜得一場,以為他是睡著了,卻听一個聲音幽幽響起。
「鐘師傅,我以前是不是也這樣背過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