傘骨 傘骨 第十一支傘骨•承(上)

作者 ︰ 溫如寄

「鐘師傅,我以前是不是也一樣背過你?」

鐘檐听見這樣一句,驟然一僵,許久才克制住自己的情緒,抬頭,聲音有些發顫,「你是不是記起什麼來?」

「我猜的。」申屠衍笑著說,「我想鐘師傅這樣奮力救我,我們之間的關系一定不錯,因此就大膽的猜了一猜……」

「呸……」鐘檐有些失落,望著馬頭牆邊上的青天白日,流動的雲彩,與許多年別無二致。而他,就是在這樣的靜謐時光中,與生活中的那些雞毛蒜苗,茶米油鹽對抗,分庭抗禮。

在這里,他曾經走街串巷為了多賣出一把傘,他也曾經為了躲避戰火和街坊一起穿越街巷,他也曾經在新嫁娘跑了之後呆坐在青石板上怔怔發愣。

而這些小事,都不過是尋常人的悲歡,在便無聊賴的時光中一日一日的走下去,在歷史的潮流中淹沒,僅僅成為一個時代的背景。

可是每一樁,每一件,新奇的,無聊的,波瀾不驚的,驚心動魄的,都是他一個人經歷的,都與眼前的這個人無關。

那時他還不在他的身邊。

那時他只是懷著年少的一脈相思一個人孤孤單單走下去。

好在他沒有一直孤單下去,現在,這個人就在他的背上,像著當年他背著他一般的模樣。鐘檐忽然大口喘了氣,「累死我了,等你好了,非要給我背會來不可。」

「好好。」申屠衍連忙連聲答應,唯恐他一氣撒了手。

日子要真過成了尋常,時間也變得飛快了,轉眼一個月就過去了,門邊上的歪脖子樹上的葉子也掉得差不多了,從有點禿,變成了十二分的禿。

一日里,蔣明珠興高采烈的踏進家門,眉飛色舞的比劃著,「馬太守的女兒明日出嫁了,邀請我們全家去觀禮呢。」她穿著大紅羅裙,那神情,就跟上花轎的人是她一樣。

鐘檐抬頭,疑惑皺眉,「怎麼嫁了一個月,還沒有嫁出去……」

臨了,還補充了一句,「哎……難嫁的閨女啊。」

蔣氏啐了他一口,「呸!那是人家準備的排場大,多大的排場啊?」

第二天,他們還是老老實實跟著蔣明珠一起去了那太守女兒的婚宴。

這馬太守呀,平時最愛擺闊,偏房娶了好幾門,偏生一房比一房丑,連生個女兒都丑的跟鐵疙瘩似的,不少年輕人為了攀上這個高枝,上門來迎親,見了真顏,嚇了人小年輕臉都白了,立即打消了迎娶之心,一溜煙兒跑出了府邸。

索性著馬家小姐雖然面容粗鄙,但是性子卻溫和大度,否則被打擊了這麼多次,要換了別的姑娘,早找了一顆歪脖子樹抹了脖子。

今年自家的閨女終于嫁出去了,馬太守別提有多高興了,光是婚禮就準備了一個多月,請著雲宣的巧婦趕制禮服,足足花了一個多月。

他要全雲宣最好的排場,這一場流水宴宴請了全雲宣所有有名望的士族,這程度的擺闊,要不是先前蔣明珠忙幫,自然也不會請他一個小工匠。

他們在客人的帶領下坐在了一個不起眼的角落,蔣明珠似乎還有些事情要忙活,所以只剩下了鐘檐和申屠衍坐著。

他們听著這一些閑話,鐘檐偶而也插一句,都是一城之人,能聊的話題從城東到城北,源源不絕。倒是申屠衍只低頭吃,似乎從來都見過這麼些精致的點心與佳肴,便吃還把那些點心往口袋里裝,鐘檐覺得很丟臉,怎麼越來越像小孩子了,可是這個模樣,是連年少的時候他都沒有的模樣。而現在的他,甚至連祁鑭山下那些生死記憶都沒有了,多麼難得。

這樣的難得,讓他忍不住想要去放縱。

同桌的人也開始竊竊私語起來,說著怎麼鐘師傅旁邊的這一位怎麼看著很眼生,怎麼光吃不說話呢,也有些刻薄些的,甚至小聲說,真沒見過世面,跟沒吃過飯似的。

鐘檐卻一把把那盤糕點放到了申屠衍的前面,說,「吃。」申屠衍卻抬起頭,雙眼彎成了一個弧度,憨憨的笑。

那時,他的手心里還捏著一塊溫熱的糕點,沾了手心上的汗,黏在了一塊兒。

新人終于出來,出乎意料的是,那郎君粉面細眉的,竟然比女子還好看幾分。

「听說是秀才呢。真俊。」

「什麼秀才呀,听說是個戲子,哎,否則好人家的,怎麼會娶這麼個姑娘呢。」鐘檐听著閑言細語,也看不見新娘的面目,倒是覺得有趣。

丑婦配美男,怎麼也算不得一場好姻緣了。

所有人都料定了那男子不過是想要攀高枝,可是便是這樣一對不被人看好的夫妻,卻走得很遠,即使後來他見證的很多婚姻,都沒有辦法圓滿,至少在鐘檐的有生之年里,他們是一直在一起的,哪怕後來又經歷了很多年,貧窮,疾病都沒有將他們分開。

白頭到老,舉案齊眉,不過如此。

後來,一個很偶然的機會,他跟當年的新郎聊起當年的婚事,他笑笑說,「我喜歡的,便是我的娘子,隔行如隔山,你可能不知道戲台下沒有看客,便是獨角戲,那時我出師不久,一台戲下來,本來沒有什麼看官,到了戲散,安安靜靜坐在台下,也只有我的娘子,我問他為什麼呀,她笑著說那是尊重,即使是三教九流耍把式也應該要有的尊重,那時候我就在想,他在台上唱戲,台下的人只有她,那麼我的戲就只唱給她听,算起來,她已經听了我八千場戲了,還要听下去,這一輩子沒完。」

當然,這都是後來的故事了,有時候故事就是這樣,沒有說完,永遠都不會知道後面會發生什麼,而他們,現在能做的,也不過是安安靜靜的將喜宴吃完。

酒宴將盡,有幾個熟人過來勸酒,鐘檐的酒量算不得好,勉強的喝了幾杯,正趕上隔街的王老板說要跟他談談下半年的貨,鐘檐對申屠衍說,乖乖在這里等他,不要亂跑,待會兒他就回來。

王老板笑他,「又不是小孩子,怎麼囑咐地這樣妥帖?」鐘檐笑笑,也就跟王老板走了。

申屠衍果真在原地等他,酒宴漸漸撤下去了,宴席上的人也漸漸走了。只剩下申屠衍一個孤零零的坐在桌子上。到了後來,連府里的家丁也趕他了,鐘檐還是沒有回來,他無可奈何,打算去找一下他。

院子其實不大,但是四周都是高高的圍牆,錯落別致,他沿著原來的路線走了許久,也沒有找到出入,仍舊在天井處轉圈圈。

紅燭冥夜,萬物皆睡去。

他忽然听見有些許動靜,以為是鐘檐在那處,走近了,從屋里出來,衣裳凌亂釵鬢斜的,卻是蔣明珠。

蔣明珠顯然也很吃驚,「是你呀?怎麼還不走?」

「我等鐘師傅。」

蔣明珠有些不耐煩,「早走了,你先回家去,我這里還有活沒干完呢……」

申屠衍點點頭,轉身走,他想著剛才的事情,透過窗紗,屋子里面,分明是有一個男子的,卻不是鐘檐。

他尋思著許久,想不通蔣明珠為什麼要撒謊,可是蔣明珠是鐘檐的老婆他是知道的,那麼如果鐘檐知道這個事,一定不會高興吧,可是要不要告訴他呢。

他琢磨了一路,卻硬是撞到了一個胸膛。

他抬起頭,便看到一張擰著眉的臉,他嚇了一跳,腦子一片空白,嘴巴也不利索,「不要問我,我什麼也沒看見……」

「什麼東西?你腦子堵了?」鐘檐狠狠拍了一下他的背。

「沒什麼沒什麼。」申屠衍被嚇出一身冷汗,想想還是不要亂嚼舌根了。

「沒什麼?我卻有什麼,不是叫你不要亂跑嗎?可讓我好找!」鐘檐沒好氣,手卻已經去牽了男人的手,「還不趕快回家!」

申屠衍趕緊說好。

夜已經深了,閣樓上點著的燈紛紛都暗下去了,他一路想著,自己是什麼時候來雲宣的呢,好像久得連自己也記不清了,可是又有什麼要緊,他有一種預感,他的下半輩子都會在這里度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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