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滴自殺式地撞擊玻璃,卻只在玻璃上留下肝腦涂地的慘狀,然而仍在前赴後繼,一層一層血洗沒有漏洞的透明「城牆」,連攻城的喊殺聲也慷慨悲愴得震撼人心。這場雨來的正好,恰巧彌補這一場對峙所處背景的單調。
「都十年了,你的那個習慣還是沒有變。」
陳易的目光觸及對自己說話的人,卻打算與之對視,他不回答,而是仔細地梳理一下頭發,合一合睡袍寬松的衣襟,一雙赤足倒是緩慢而從容地停步,沒有任何局促的反應。
「被噩夢驚醒就會在整個主宅里亂逛,你不怕迷路嗎?」陳和的語調帶著諷刺。
「迷路預示著兩種狀況——死亡,或是奇遇。」陳易把臉沖向窗前的水幕,「我大概已經死了,你現在看到的多半是我游蕩在家里仍希圖奇遇的鬼魂。」
「你這只陰魂不散的鬼糾纏了我十年,十年支撐著我回來的動力就是期待殺死你!」陳和恨不能用眼神將他抽筋扒皮,「奇遇?你準備遇到什麼?別的什麼鬼魂嗎?陳莫德居然讓你給嚇到副棟去了,我還以為兩只鬼魂能夠和睦相處,看來你陳易才是大王!」
「叔父是因為照顧嬸母的病才搬出去的。」陳易故作天真地申辯道。
「少來這套!路克政活得那麼好,怎麼他爸他姑都體弱早逝?我看是你們兩個合起來在搗鬼!」陳和破口又憑空罵了幾句陳易听都沒听過的髒話,然後繼續強調時間名詞,「十年來你睡得倒是照樣不安穩,算是他媽老天給我點安慰!」
陳易為他的一席話思索片刻,而後道︰「夢魘糾纏我的時間可比我造成的陰影糾纏你的時間長得多了。」
「長?!長你個鬼!你從你記事才開始做你媽的什麼噩夢——可是從你一出生開始——你這怪物的眼神就像個已經圓滑世故的人,該死的你說話又偏偏那麼早,我和你呆在一起感覺就像身邊安了個被編好了程序的機器,不,監視器!你總是一副什麼都知道的樣子,好像什麼都逃不了你的計劃!你是不是人!?」陳和憋了十年牢騷,他巴不得早點吐干淨,「你說你是母親不想要的孩子?那麼為什麼在生了你之後沒到兩年她就和常功盛斷了關系?你不是他媽什麼結晶不結晶的,為什麼母親扔了夏默克以後陳查諾就回家了?!他從那以後再也沒離開過租界!!陳查諾和陳莫德從你一出生就喜歡得不得了!他們圍繞著你!保護著你!而我呢?在我懂事的時候,我眼睜睜的看著母親每天晚上離開家,知道她去黑羊公館和那群老板風流卻拉不住她!眼看著陳查諾跑到海外搞他的什麼變態的會所!眼看著陳莫德對著我嫌惡得唉聲嘆氣!他們非但不保護我,還害我落進那個會所里,如果不是洛佩茲把我認出來,陳查諾根本不知道我在那里面!他怎麼不干脆順坡忘了我這個兒子?!干脆讓我和他養的那群畜生一起死?!」
「如果不是母親……如果不是回來之後有母親陪在身邊,我大概早就自殺了……也輪不到你來殺我……那個時候母親已經決定好要一直陪著我了,為了我她已經和陳查諾決裂了……可是陳查諾偏偏*了她……然後才會有你——因為這件事母親才又投奔常功盛!才會鬼使神差的去生夏默克!但是她居然可以為了你——為了你和常功盛斷絕關系,為了你和陳查諾復合!你是陳查諾放進這個家的魔鬼!你恬不知恥的佔用母親對我的愛!你恩將仇報毀了陳查諾,*走了陳莫德,還要害死母親!」陳和趁著話語的停頓向陳易疾行過去,但他在馬上就可以一拳擊中陳易臉的地方猛地停住又大罵道,「陳易——你他媽是個什麼東西?!」
雨瀑被月光照出的波紋映在陳易臉上好像刺青,他一直向著窗外的瞳仁轉而與陳和相視,腐蝕性的黑色瘴氣從他的眼楮里釋放出來。
「我是個什麼東西並不重要……」陳易還是淡靜地講別人的事的語氣,「我倒是想知道你是個什麼東西……你的思維很是奇怪,我不知道你明明活著為什麼偏要回來,要說復仇的目的就應該是討回**和精神的雙重痛苦和名譽的損失,權力是附加品——所以,你回來為了復仇對吧?」
陳和不知道他在那里說的這些話是什麼邏輯什麼道理,感覺更像是陳易自己在梳理其間的邏輯關系而和對話的另一方毫無關聯,顯然這是復仇,這是為了討回一切損失,一切原本應得的東西而做的斗爭,所以回來才是正常的選擇對吧?回來殺死自己的仇人才是正常的思維吧?復仇需要論證嗎?
陳易走向窗前看雨,陳和看著他的側臉,好像把積怨說了個痛快,陳和的火氣一時消了下去,陳易也看出來了,他長于激怒陳和,並及時在他的怨怒達到極限之前緘口,陳易天生自帶陳和臉色的晴雨表,深諳其情緒細微的變化。
「陳易……」陳和對他的這副樣子深惡痛絕。
陳易抬起頭來看著他,就好像常態下被人叫了一聲名字時應有的反應,陳和反被他的這個反應搞懵了,下面的話既不能爆發出來也不能咽回肚里,尷尬的在牙齒間亂竄,攪得他牙痛。
「你到底想要什麼?」陳和不自覺地學著陳易冷靜的樣子。
「你想來一次交心的長談麼?哥。」陳易問。
「我想知道理由。」陳和似乎真的冷靜了,「為什麼你要殺我,為什麼你要殺父母,為什麼你要對付元老院。」
那個回答來得太快太簡單,陳和並沒有準備好去听,陳易就說完了。
「為了獨裁。」陳易微笑著-
月光把兄弟兩人裁成雨簾上的剪影。
「就這樣?……」
陳和抱著肚子笑個不停。
陳易看著他笑,自己也笑,仿佛陳易不是回答問題而是講了個天大的笑話,雨聲笑得比他們還夸張,而且一浪高過一浪。
「真是個好解釋……」陳和拄著玻璃,笑得直不起腰來,「你承認自己天生變態我應該信的,可我寧願信是陳莫德想殺了他們,他殺作為族長的父親,殺作為元老院主席的母親,然後冠冕堂皇的提出退居幕後,其實是把持著你而實際由自己攝政,這個獨裁正是陳莫德想要的吧?你這傀儡皇帝做得可還舒服?你恐怕並不舒服!要不然你怎麼會匆忙地搞什麼整風!?」
「看來你這十年好好動了腦子呢,哥。」陳易揚起頭,「想出了對于我的所作所為能給出的足夠好的解釋。」
「我回來就是要復仇沒錯——討回**和精神的雙重痛苦和名譽的損失,附加著收回原本屬于我的權力,我以為你能做出一副真正可憐的樣子來,把一切責任推給陳莫德,讓我接受我受的所有外人的冷眼和這些年的顛沛流離都是那個老東西造成的——然後乞求我饒恕你,乞求我相信你的無辜——」陳和瞪得眼楮要迸出來,「可是你為什麼沒有?你說你為了嫁禍我殺父母,你說對付我的是你——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
「我希望你還是相信我說的,不要固執自己的那些推測了,你的頭腦可不夠猜出真相的。」陳易搖頭,他從窗邊退開,走到牆壁邊上的櫥櫃中變魔術般取出一支雪茄,悠哉的點燃塞進口中吸一口,而後夾著雪茄指向陳和,冷笑道,「你怎麼還是不夠明白,我當初為什麼千方百計地*死你,那都是因為你太沒用了啊,哥哥這樣的貨色怎麼可能承擔得起整個家族的重擔呢?我殺了你是為你好呀,我多不希望這麼無能的哥哥走上總領事的位置被別人作弄啊,哥哥你沒用的話,就呆在家里不好嗎?可你為什麼偏偏那麼不老實呢?我殺了你,就替你在世人面前留了個好名聲啊!」
他又吸了一口雪茄,瞑目,停頓片刻。
「你真可憐,沒能在十年前痛快地死了,反而遭受了十年背井離鄉寄人籬下的苦難,落難的王子前來復仇了麼?哈姆雷特還不是和奸王同歸于盡?可是哥哥你更慘一點,你連你希圖尋回的名譽都得不回來,最後你既沒有權力,你那份**的痛苦我可也沒好運去體會,頂多一個心絞痛要了我的命,痛不過幾分鐘,精神的壓力呢?你十年的份我可賺不到那麼多,除非你留我十年,如何?別怪我沒有提醒,你那些丟掉的臉面,被人嘲笑和捉弄的苦頭恐怕要比之前尤甚,明明十年過去大家都笑夠了,你偏要回來提醒他們我有什麼辦法?」陳易的語調越來越亢奮,他幾乎是帶著興奮的神情眉飛色舞的在討論一出由自己編排好的荒誕劇,「你要是不回來也就罷了,你不回來人們還會認為你當初是被叔父殺的,可你一回來,他們就知道是我——當年那個只有十歲的小孩將你*到了這個地步,你越是反擊,就越是可笑,越是丟臉……」陳易張開手臂,煙暈繚繞,他的笑容愈加放肆,「即便你殺了我也不能阻止他們嘲笑你——說你真是個可憐的廢物!」
還沒等陳和氣急敗壞地沖來,他忽然捂緊胸口再次癱倒在地,雪茄掉落在地,陳和走過去,狠狠地將其踏滅,沒有了月光的照射,陳和看不清陳易的臉,只發現他蜷在地上漸漸地連發抖的動態都消失,忽然間陳和的怒火被潑了一盆冷水,他在陳易身邊蹲下,揪著他的頭發將他的臉轉向有月光照射的角度,陳和木然。
睡著了一樣,呼吸很均勻,陳易並沒有死,陳和總覺得自己心里沉甸甸的感覺有所減輕,他眼前出現了男孩稚女敕的臉龐,那黑發黑眼楮的幼童一邊涔著淚講述噩夢的內容,一邊湊到身邊來閉上眼楮在自己講的故事里漸漸睡下去,陳和驚得全身猛一抽搐,他都快忘了還有過這麼一段記憶,可是什麼時候他還是想不起來,那時陳易有多小來著?可是自己一直厭惡他,從來就厭惡他,他或許還有些時候沒厭惡過自己,可是也許是自己對他的厭惡改變了他,陳和咒罵自己找理由的毛病,這麼推理下去就要自己把自己變成造就變態的罪魁了,然後他又開始恐懼自己會不會因為想起相依為命的經歷而心軟不去殺死陳易。
「如果真的是陳莫德,我為什麼一直在和他相互爭斗不休?也許他是為了報答陳莫德而故意做替罪羊呢?也許……」陳和無法抑制思路的擴張,被稱作廢物的羞恥感又突然在腦內橫溢,陳和用力抓撓著自己的頭皮,起身倒退著瘋狂地跺腳,揮拳,喊叫。
在走廊遠處看了很久的jody等著情緒逐漸安定的陳和黯然地往主臥室去後,來到陳易身邊蹲下,將手臂上搭著的毯子蓋在他的身上-
陳易覺得上下眼瞼像縫在了一起,怎麼睜也睜不全開,模模糊糊的能感覺到睫毛的陰影像縫住眼瞼的線,扯得整只眼楮從外疼到內。雨還在哀嚎,攻城不下的絕望和著沒有時間概念的沉寂在他視線模糊處彌散。陳易意識到自己竟听不到自己的心跳。
可能是太陽還沒出來,魔鬼還不到魂飛魄散的時候,趁著暴雨帶來的延期的夜色,陳易也算得到最後一點支撐起身體的能量,但是他坐起直到有一刻鐘才勉強真正意義上的睜開雙眼。然後他看到蜷在身邊,和自己一起睡在地毯上的常瑛。她裹著一條後擺有床單那麼大的絲綢長袍在他懷里和他擠一條毯子睡,陳易知道毯子肯定是jody給自己蓋上的,常瑛大概找到自己時已經走累了,沒讓jody那另一條毯子來。這一覺睡得安穩,好像地毯比床更能驅逐夢魘,還是說暈厥本身就比睡眠更舒服呢?陳易俯身將常瑛吻醒,她睡眼惺忪地用兩個不完整的瞳仁望著他。
「昨天薇跑到我那里說你和陳和又吵了……還問我家人團聚了為什麼陳和會不開心,我都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她。」常瑛氣息微弱地說著,「……我覺得陳和當她是個監听器了,那听力明明已經很影響生活,卻不準她戴耳塞……」
「你這麼關心薇,怪不得她願意親近你。」陳易微笑。
常瑛莞爾。
她緩緩坐起來,仰頭索吻。陳易的鼻尖剛剛與她的鼻翼相擦,她卻微微一縮放棄了這個吻,陳易也不強求,倒柔和的瞑目淺笑著。
這短暫的僵持由陳易捏捏常瑛的鼻子作為結束,常瑛低頭在他胸前蹭臉作為回應。然後她又看看陳易,借窗外的微光觀察這張已經足夠親昵的面孔——他今天氣色較前一天不知差了多少,灰白得像將落的月輪,眼窩凹得眼球恐怕會漏進去,連眼底也烏青了,可他卻不肯讓上揚的嘴角歇息,常瑛覺得這笑容並不是裝來給人看的,但她又不明白陳易為什麼這麼從容,從容到仿佛慷慨就義。
「今天陳和會去副棟騷擾叔父,他那喜怒無常的性格不知道會不會惹出太大動靜。你帶薇出去走走吧,省得听他回來多話。」陳易說著,把毯子披在常瑛身上,在她的攙扶下站起來,他又意味深長的凝視常瑛片刻,然而沒有再說別的。常瑛突然失神的轉身,緊抓著毯子快步離開,絲綢袍長而寬大的後擺拖在她身後的地面,妖冶的像狐精的尾巴。
陳易也離開這個被雨吵得不堪的地方,下樓到住客廳里,原以為會見到陳和,卻只踫上jody正在更換瓷瓶中的鮮花。jody行禮,陳易照舊走到沙發正中坐下,道︰「jody,咖啡。」
jody照舊及時地將咖啡杯送到他手中,陳易沒有立刻喝,他望著杯上騰起的蒸汽有意識地凝神。
jody等著收他的杯子,在沙發旁靜默得像一只石像鬼。
陳易打圈慢慢搖著杯子,許久才端到嘴邊,啜一口。
jody看到咖啡上的蒸汽弱了,以為他要換一杯,可是看他的臉色竟什麼也看不出來,jody從沒見過自己的老板憔悴的樣子,以至于見到了也不敢認定那是不是憔悴。
「我都大限將至了,我哥不來欣賞一下麼。」陳易的眼神閃了一下。
「您不應說這些,老板。」jody道。
「jody,我很想知道,如果在我死了以後你還繼續做陳和的管家,算不算背叛了我呢?」陳易問。
jody皺眉。
「他的性格那麼差,給我殉葬的話還能圖個清淨。」陳易說。
jody依舊默然。
「如果本身就沒有從屬關系,也談不上背叛了……有的事情不是明白,而是不想要相信而已。」陳易說道——jody高大的身軀微微一震——陳易接著道,「……忍耐了十年了,也該到盡頭了,我想你的離開和我的死應該是相輔相成的關系,誰在先誰在後並不重要,我一定會死于內鬼,就像納格洛夫總有一天要滅亡一樣順理成章……」
他不顧自己話語中奇異的邏輯,也不管語序是否出了問題,更不在乎听的人是否還像以往一樣耐心的傾听。
「我知道在我沒有出生的時候,父親利用很多無辜人的骨血鋪下了我今天走的這條路,後來我也知道,那次我哥之所以能被找回來,不只是洛佩茲,還有一個同在那間會所里淪為受虐物的少年,他與我哥在那種骯髒的環境下互相扶持,才終于得以存活,可是陳和被救下之後,他去了哪里卻沒人知道,也許他沒有得救而死在會所,也許他被我父親送去了境外,也許他就在家里。」陳易講著故事,「我當初想,不論他是誰,總是對于我哥來說非常重要的人吧,然後我很憂慮,就借喜靜為由,把家里的佣人全部清掉了,而你,我打記事開始就是你在照顧我,我只相信你,所以只留下你——後來我听說,那個人去做了殺手,就是很有名的‘刀’,我想他也許會幫我哥殺了我,然後我就想起你——以你的能力足夠保證我的安全——特別是,我只相信你——」陳易咬著杯沿,「——你不會背叛我——我知道——無論有什麼前因,後果都不會改變——」
「我現在非常坦然……」陳易笑了。
「老板……」jody顫抖著開口。
陳易忽然仰脖,將杯中剩下的咖啡一飲而盡,而後照舊將杯子遞給jody,jody接過來,陳易微笑著,靠著沙發靠背,他沒有看到jody照舊例將咖啡杯收去,卻看到了天花板上密布的圖紋。
他仰著頭,心痛到無法專心回味咖啡的馨香-
「瑛姐姐……」
陳薇一只手拉緊常瑛,一只手抓著雨傘的手柄。
「瑛姐姐,你為什麼哭了?瑛姐姐瑛姐姐……」
常瑛在滿滿的罌粟叢里坐下,白眼望著上空。
她在水里看水面上的天穹,听它嚎啕-
「老板……老板……」jody把身體向前彎下,試圖找回陳易已經斷掉的氣息,陳易深凹進去的眼楮被上下眼瞼和睫毛遮蓋得只剩下黑色的細縫,但jody還是感到他依然目不轉楮的盯著自己,這盯視和他的遺言一起穿刺人心。
jody听到腳步聲,後退。
「死了嗎?……」陳和壓著聲音。
jody靠近陳易,伸出手去,很輕的翻開眼瞼,眼神輕踫那已經擴散的瞳孔,jody迅速垂目,非常輕的松開手面向陳和,點頭點得沒有幅度。
陳和「哦」了一聲,轉身不自覺地低聲嘀咕著什麼,一直嘀咕著,直到走離這里。
jody照舊在陳易身邊站得筆直,他仍是那只恐嚇一切入侵者的石像鬼,如此孤僻,如此安靜,如此僵硬。
雨淹沒了陳宅,也溺斃了守護陳宅的石像鬼。
石像鬼死亦噤聲,然而滿面潮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