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陽正好,鳥語花香。
男孩在沙發客位正襟危坐,一身黑軍裝把他的氣質襯得古板而深沉,他歪戴軍帽,帽檐壓下來遮住左眼,露在外面的那只眼楮盯著茶幾上的木雕決不看別處,他等的有點不耐煩了,幾次想把目光瞥到客廳外面去確認主人是否還打算接待,但是家族長輩教導的禮節又迫使他不能四下張望,也不能嘆氣,也不能做小動作發泄不滿,也不能指使別人家的佣人再次通報,也不能詢問別人家的佣人,不能,不能,不能,不能這也不能那,作為家族第一順位繼承人——嫡長子,就要做個表率,尤其是在外面,絕不可以丟家族的面子,要是不合規矩的行為傳回家去,老祖宗肯定又先教訓母親管教不力再教訓他不長記性,他倒是沒被這麼教訓過,不過每次妹妹胡鬧都是這麼個處理方法,他這個哥哥還要連帶責任。
「能不能‘憤然離席’?」路克政在腦子里搜索著厚厚的家規。
忽然他听見腳步聲,總算有點久旱逢甘霖的得救感,他听著自己僵硬的脖頸扭轉時的頓挫聲抬頭面向走過來的兩個人,前面的男人黑發黑瞳,根本沒看見路克政似的,不道歉罷了也不打個招呼,直接一**歪坐在對面沙發上;後面跟著的女人氣質優雅,衣著簡潔,恭敬地向路克政致意,在前面的男人坐下之後,她謹慎的提示道︰「和少爺,路少爺等了您許久,您應當表示一下。」
「哦?」陳和質疑地把視線下移,「啊,原來路少爺還是個小孩子啊,我說怎麼沒看到呢。」
「你的視野窄到了什麼地步?」路克政在心里罵著,但是他表面上卻不笑也不怒,道︰「陳大少爺,我今天是代表路氏宗族來陳家進行家族世子互訪的,這次的會晤對于我們未來的共事具有很重要的意義,請您將態度端正以便我們正常平等交流。」
「得了吧路少爺,不,小路少爺,現在就互訪是不是*之過急?我上任之後還要將近十年你才會登上族長之位吧?況且,我看你家也沒有你說話的份,就算你上任了,你爸和你曾爺爺還是要垂簾听政的,請問我和你有什麼好交流的?」陳和挑挑眉毛,旁邊的管家安不便在此教訓他,便正色對路克政︰「非常抱歉,路老板,我家少爺的無禮讓您見笑,今次已得罪,改日少爺定登門賠禮。」
「你說話有沒有規矩啊?誰是主誰是僕?」陳和瞪她。
「老板和夫人吩咐我在他們不在時負監督您行為舉止的責任。」安低聲道,「請您注意家族的形象。」
「注意個頭,翻來覆去都是些屁用都沒有的老規矩,要注意形象就別去黑羊公館啊,別偷稅漏稅逃稅啊,別跟世盟你爭我奪出陰招啊!」陳和跟安發狠,倒也不大聲,說完後又斜眼瞟著路克政,「看什麼看,你們家不也一樣,被一群老資格的人管這管那,看來你被奴役的還挺樂呵嘛,我看你這麼守規矩,和我這種家族叛逆分子是沒什麼好說的了,反正咱倆也沒什麼共事的機會,不如你和那只怪物交流交流,玩得好我還可以把他嫁到你家去怎麼樣?」
路克政氣得不敢說話,就怕一張口就要罵街。
陳和起身,安向路克政表示抱歉,並詢問他是否要繼續會晤。
「會什麼?」路克政實在是沒好氣。
「易少爺是很懂規矩的。」安試圖安慰他。
一想到回家後被人說是給陳家少爺轟出來的路克政就一肚子火,這個時候打退堂鼓就吃虧了,他覺得陳和的話還是說到他心里去了,規矩沒完沒了是很討厭,陳和要不是看不起人的話,和他聊聊也許能挺舒心的,那些守規矩的人看著就惡心,但是交流起來也許沒那麼麻煩,反正是奉命行事,完成任務以後瀟灑的打道回府就好了。
路克政點頭,安讓佣人通報之後又看著陳和去了。
這次他沒有等很久,才喝了半杯茶,主人就進了客廳,打頭的男孩看起來比他還要小一兩歲,也是黑發黑瞳,清瘦而且白暫,神色從容淡靜,臉上掛著笑,每一步走得很穩很優雅,他後面跟著的那個男人非常高大,頭發利落地後攏著,露出稜角英氣的額頭以及明顯的貓耳發際線,他恭順的低著頭,向路克政示禮,前面的男孩也對路克政點頭示意,一本正經的坐在沙發正中,兩只腳剛好夠到地面。
「jody,讓佣人們都下去吧,既然是私下交流,就不要讓路少爺覺得拘謹。」陳易說罷回頭看著路克政道,「路少爺,旁邊的這位是我的監護人jody,您大可當他不在,不過要是您仍覺得拘束,我也可以讓他離開一下。」
路克政被這兄弟兩個的反差搞得暈頭轉向,他實在是沒辦法適應這麼一個壓迫感極強的大男人站在自己對面,雖然陳易的存在感強到可以讓人自動過濾他身後的這個人,但是路克政還是覺得幼小的陳易和這個男人一前一後看起來非常別扭。
陳易看出他的意思,趁他還沒有說話時便嘴角一勾道︰「jody,你也下去。」
偌大的主客廳只剩下兩個小孩,路克政又覺得這份安靜極其詭異,他不知道是自己太矯情還是陳家本身帶有那麼一種令人不適的氛圍。
陳易盯著他他一時半會兒不講話,路克政不知道該說什麼,陳和指的「怪物」就是他弟弟?嗯,這麼看起來的確怪物無疑。
這麼被盯著實在是太難受了。
陳易的眼楮一眯。
「兵痞。」他挑釁。
「什……?!」路克政讓他嚇了一跳,伸手把軍帽從頭上扯下來,「陳二少爺你這是什麼意思?」
「別叫我少爺,又沒有別的人。」陳易道,「是吧,路老兄。」
「趕緊交流,完事之後我好回去交差。」路克政的語氣立刻沒有之前那麼謹慎了。
「為什麼?你不是來和我哥交流的嗎?今天見到他以後覺得怎麼樣?還是我比較可愛對吧。」
「可愛個頭啊你這惡魔!」
「你以為我願意出來見你麼,還不是你自己非要見我。」
「我是為了交差,我看你也是早就在那里等著我被你哥放鴿子你好出來幫我圓場,要不然你的房間那麼遠跑過來怎麼會才半杯茶的時間。」
陳易皺眉︰「我原本就在附近。」
路克政拿他沒轍︰「算了,你倒是好好幫我準備交差的事吧,你了解你哥,跟我說說他的嗜好啊辦事方法啊什麼的。」
「有點早不是嗎?」陳易問。
「什麼早?」路克政反問。
「明明還有很長時間可以準備,現在就了解這些沒什麼用吧,也許十多年以後他變了呢?他可是個很善變的人。」
「大概有個印象,等我回來就職以後也不至于從頭開始認識。」
「你去哪兒?」
「聖德雅軍部啊,封閉訓練,大概要訓上六七年吧,每年有一個月的假期但是我可沒功夫繞過常家來陪你玩兒。」
「明天就走?」
「對。」
陳易仰起頭︰「該去就去啊,誰稀罕你來,你不來我去黑羊公館一樣玩得開心。」
路克政嗤笑︰「你才多大,黑羊公館你玩不了的。」
「哦,你知道黑羊公館里怎麼玩?」
「別岔開話題。」路克政用咳嗽掩飾尷尬,「等我回來就差不多要和你哥共事了,趕緊交出情報。」
「才不會讓他……」陳易低下頭。
「陳易?」路克政覺得他樣子不對。
「一路走好,兵痞。」陳易說著起身。
「說好的交流呢?」路克政愣。
「和你早說的夠多了,去和我哥交流。」
路克政明白自己無意中把他給惹生氣了,可是又不知道具體是哪句話,陳易這脾氣也是夠怪的,路克政向來沒有對策,第一次見面時這孩子就任性得不得了,懂規矩什麼全是裝的,可是從來沒見過別人說陳易性格差,難道只有自己見識過他的真面目?——暫時只有自己吧,路克政想,狐狸尾巴總夾不住太久。
路克政老老實實地在客廳里坐著,等著有人來收場。不能不告而辭,他想起了這條規矩。
陳易離開客廳之後按了傳喚鈴,jody不久便又出現在他身邊,陳易想了一會兒道︰「去把我哥和別家老板的公開會晤總結一下給路少爺,我可不想听到他回去抱怨說陳家欺負人。」
「明天還要去路家送行嗎?易少爺。」jody看他臉色很是不好。
陳易白眼︰「我是去慶賀一下終于可以有陣子看不見這個宿敵了。」
jody點頭-
路克政享受著路家大堂難得的清淨,心里不由得感慨陳易的到來也有點好處,他終于有理由把所有元老院安插的眼線都從面前趕走了。
「陳易你是來為我踐行的?」路克政自己倒了一杯茶喝著,「嘗嘗我家的茶吧,你家茶工泡得簡直太差了。」
陳易端起杯子來抿一口,嘗不出有什麼差別。
「呵,別把我想得那麼善良。」陳易道。
「我走了可倒是沒有人消受你那臭脾氣了。」路克政笑,他覺得自己今天特別主動。
「有的是人願意和我打交道。」陳易不甘示弱,「真是可笑,聖德雅軍部連你這等人都要接收,是要像供佛爺似的把你供上嗎?我看你去了也是讓人家不爽,我可是听說軍部訓練很嚴格的,像你這種嫡系繼承人怎麼可能老老實實吃那種苦,比起去了還養尊處優被人說三道四,不如乖乖在家里呆著學點理論吧。」
「我才不像某個人那麼嬌貴。」路克政*luo的蔑視他,「既然要負責人力調度和軍務,我當然要深入部隊接受真正的軍事訓練,你這種即便不去工作也能吃元老院俸祿的紈褲子弟怎麼懂我們肩負著多大的責任?」
陳易冷哼一聲︰「以我哥那個樣子,以後誰主政還不知道呢。」
「說這種話要被拔舌頭的,陳二少爺,再說了你哥不是沒有能力,只是不夠謹慎而已。」路克政說。
「我好心提醒你不要去自討苦吃,你還頂我。」陳易眯眼。
「是誰告訴我不要把他想得太善良來著?」路克政穩把主動權。
「哼,你願意去受罪我也樂意看,反正你去了就連被退學的資格都沒有了,死撐到底吧,兵痞。」陳易還在努力扳回。
「不就是不想讓我去嗎,除了我你就不會去禍害別人?」路克政把他看得一清二楚。
「你自負太高了吧。」陳易端起茶杯來擋住嘴,「我的朋友沒有一個你這樣討厭的,還不是你打好了主意刻意拉攏陳家人,故意賴在我身邊,現在反而說我纏著你。」
「我可沒見你有什麼朋友。」路克政笑。
「是,路少爺,您火眼金楮看出我沒什麼朋友,不過啊我不是沒什麼朋友,我根本不需要那種東西,又浪費時間又浪費精力,反正你走了又對我沒什麼影響,您自以為是我的朋友?我是不是該說我真榮幸啊?」
「我沒說什麼吧,怎麼還哭了……」
「我對你家的燻香過敏。」
「以前你怎麼不過敏。」
「閉嘴。」
「陳易你就是個任性的小鬼。」路克政無奈的嘆著氣,拿起身邊的軍帽走到他面前,將軍帽扣在他頭上,陳易不做聲也不抬頭,一直抿著嘴,眼淚滴滴答答從他下巴上滴落。
「看來我得把你這臭毛病矯正再走,要不然照著你爸那溺愛你的勁兒,恐怕你得到軍部給我使絆子了。」路克政說的極度不情願,他開始只是想拿軍帽扇他一耳光,結果不忍心就干脆扣在他頭上了,這會兒他打算掀帽子走人,陳易卻伸手壓著帽檐讓他沒辦法把帽子掀走。
「你要走就走,不要搞得好像我*你一樣。」陳易說。
「誰說你*我了,問題是就算我拖延,總有一天還是要去的。」路克政的口氣軟下來,「我離開那幾年,你要是實在無聊就去軍部看我自討苦吃的狼狽相吧,你肯定願意看。」
「是啊,一定要去嘲笑你……」陳易把頭低的更深-
路克政以為拖個一年多又要面對被家長*著走被陳易*著留的矛盾糾結,但是才過了不到半年,他才意識到先一步「走」的不是自己,而是陳易。
有一天他看到自家派出維護治安的車隊匯入常家和陳家的大門,三天之後仍沒有散去,然後又一個三天,陳和的尸體被抬出陳氏宗族主宅的大門,直到這個星期結束,路克政才在和父親一同出席陳氏宗族就職儀式和陳氏三口人的葬禮時見到陳易。
老板,族長,總領事——三個頭餃一瞬間冠在那個本應漸漸等同旁支而閑渡一生的次子身上,路克政看到講台上的陳易,卻覺得這正是他理應得到的饋贈,可這份饋贈太過沉重。
父親在身邊說了一句「迫不得已」,路克政卻只是淡淡的應了一句「我不了解」。他確實不理解為什麼陳莫德會將這份重擔推給年幼的陳易,為什麼陳易又能那樣淡然的接受——他倒是欣然。路克政不知道再次見面是該叫他「陳易」還是「陳老板」,也不知道從今往後該如何對待曾經那份友誼,大概從此不得不戰戰兢兢地經營與陳易之間的關系,他不知道自己何時能夠適應,他覺得壓抑。
翌日清晨路克政擅自拜訪了陳家,那天陽光暖得醉人,陳氏宗族城堡一般的主宅周圍開遍絢爛的罌粟花,沒有風,大片大片的色彩把這里涂抹成了一幅印象派油畫。路克政看到一個黑發黑瞳銀色禮服的男孩深陷在花海里,黑色濃密的睫毛覆蓋了他的眼楮,不知道是不是在流淚,忽然一陣風刮花了油畫的顏料,那個男孩站起來,回過頭看著他,男孩微眯起眼楮,不知道是不是笑著,路克政感覺頭上的軍帽要被風掀去,忙伸出手按住,再一回過神,大片的罌粟花靜匿,除了城堡一般的陳氏主宅再也沒有其他……
路克政從進門開始便看不到陳家的任何佣人,空曠幽深如城堡的陳氏宗族主宅,只剩陳易端正的坐在住客廳沙發的正中,jody靜默的立在他身後,主僕二人儼然是陳宅中新布置進來的雕塑。
「陳老板。」路克政說道。
對面的主人微笑。
「路老兄。」陳易說道-
第三天,路克政伏在前往聖德雅的專車窗上回望連接聖德雅島和租界之間的海峽的時候,還會想起陳家那個罌粟花開的清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