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元晴靠坐在床沿,左腿的殘肢下墊著枕頭,直沖殘端的血液緩緩回流,方才那一瞬間急劇的疼痛仿佛還盤桓在那里,想一想都膽寒。
也許是最近的生活太美好了,起床的一瞬間,竟然忘記了他的左腿已然離他而去好多年。
習慣性地輕盈邁步,他仿佛又回到了很久很久以前,那意氣風發、無憂無慮的歲月,之後,沒有迎來左腳接緊貼地面、踏實愉悅的觸感,反而是令人恐懼的一片虛無。
等他忽然想起他已經沒有了左腿,為時已晚。
眼看著左腿光禿禿的短短一截殘肢如木樁子一般指戳在地面上,整個身體就如從懸崖上飄零的一片落葉,恐懼無依。
落地的剎那,他只覺得頭腦一片空白,眼淚直接噴出了淚腺。
再看看此刻,躺在枕頭里的左腿,圓滾滾的,虛弱又丑陋,為什麼又不記得了,已經沒有了,這輩子都長不出來了。
為什麼?
智力正常、神志清醒、更是學醫出身的他,仍然會偶爾恍惚地覺著,這條左腿,還能長回來?
垂在身側的雙手握緊成拳。
更加讓他沮喪的是,他竟然還弄傷了身邊的這個女人。
季元晴抬起手托著花湜的臉,拇指輕輕摩挲著花湜太陽穴處的血跡,並不去踫眉角的傷口。
花湜抬起眼,對上那哀傷又無助的雙眸,忽然覺得好好長在胸口的心髒忽然掉在地上了,冷風一吹,涼颼颼的。
季元晴的臉仍然蒼白如紙,花湜看見他抿了抿仍然泛白的嘴唇,仿佛是想說什麼,最後還是什麼也沒說,只有摩挲著自己太陽穴的指尖輕輕在她皮膚上滑動,他的視線也久久停留在她已經自動止了血的眉角上。
「回床上躺一會兒吧,今天別去上班了,請假吧。」花湜握住他扶在自己臉頰上的手,他的手背冰涼,手心上都是冷汗。
季元晴垂下眼簾,點了點頭,任由花湜俯,雙手穿過他的腋下往上提,他自己蜷起平伸在地毯上無所事事的右腿,雙手扶著床沿,緩慢地將身體移到了床面。
那僅剩的小半截左腿半翹著,仿佛不是喪失了什麼,而是多余了什麼,怎麼看,怎麼覺得刺眼。
花湜趕緊撿起地上的枕頭和靠墊墊在他身後,季元晴雙手撐著床面,右腳踩著,一步一步挪到床頭的地方靠坐著。
等右腿伸平,習慣性翹起的左腿殘肢也平放在床面,他還是沒有抬頭,視線仍舊盯著那里。
花湜替他把身下凌亂的床單扯平,拿起床頭櫃上的手機遞給他,「給你們領導打個電話吧。」
季元晴的手指縮了一下,接過了電話,殘肢還是很痛,看來是真摔著了,季元晴只好請了一天假。
放下電話,季元晴抬起頭對站在床邊的花湜,「床頭櫃的最底下一個抽屜里有藥箱,拿出來,我給你清理下傷口。」
花湜當然明白現在的氣氛,乖巧听話地取出藥箱來遞給他。
季元晴把藥箱放在身邊,打開,招手讓花湜坐下來。
花湜坐在床沿,把腦袋湊近他,垂眼看見距離自己寸許的殘肢,方才只是腫脹,現在斷面上已經青紫了一大片。
她還記得膝蓋踫在門框上也能青紫一塊,何況是從那麼高的地方直直戳在地面,季元晴可是有75公斤的男人。
眉角的刺痛喚回了花湜亂竄的神智,她看見那短短的殘肢上有幾滴水跡,揉了揉眼楮,有血也有淚,這才發現,原來她一直都在流眼淚。
用酒精棉球幫花湜清理了傷口,季元晴又換了塊棉球輕輕抹去那臉頰上蜿蜒的血痕。那一瞬間他不記得是怎麼發生的,只記得疼到極點的時候,冷不丁被人觸踫那一股極為厭煩的感覺。
那是花湜啊,他寧可自己死掉也不想她少一根頭發的女人。
花湜知道傷口已經清理好了,自己從藥箱里找出一貼邦迪,遞給季元晴。季元晴順手放下了手中夾著棉球的鑷子,接過邦迪給她貼上。
整潔微涼的指尖,掠過她的眉骨,耳廓,發髻,五指穿過她綢緞般的長發,托住了飽滿的後腦勺。
花湜依著他的力道,緩緩地靠在他的頸窩里,然後伸長雙臂,將他緩緩地,緊緊地抱住。
季元晴弓起身子將自己的臉埋在這女人白皙清淺的頸窩,抬手捂住了臉,片刻壓抑的呼吸之後,男人隱忍的低泣伴著顫抖和抽搐在花湜腦後響起。
他修長的手指一直將花湜的腦袋箍在自己的脖勁之間,花湜就乖乖地將下巴抵在他消瘦卻結實的肩膀上,雙目輕輕閉著,雙手越抱越緊。
肩膀上漸漸能感受到幾滴清爽的冰涼,花湜一動也沒有動,她的胳膊已經麻木了,仿佛一開始就與季醫生的胸膛長在一起,不知道季元晴有沒有覺得窒息呢。
只要季元晴沒有呼吸困難,和他長在一起又如何了?
花湜在心里默默念著,
季醫生,其實我很早很早以前就很喜歡你了,你能喜歡我,我實在太高興了。
季醫生,你都不知道,我曾經有多討厭男人的眼淚,我曾經覺得男人就該保護女人,男人若是流淚了,就不配做男人了,可是今天,季醫生在我面前哭了,我反而有松了一口氣的感覺呢。
季醫生,我知道你一點都不軟弱,你只不過是,累了。
廚房里,抽油煙機轟隆隆的聲音充斥著空間也分隔出空間。
花湜站在灶台前面,雙眸盯著平底鍋中央的煎蛋,透明的蛋清漸漸泛白、凝固,偶爾鼓起個大一些的泡泡,然後再炸開。
蛋清的白色裙邊在鍋子里輕輕擺動著,發出刺啦刺啦的輕響。
今天季醫生其實只是摔倒而已,花湜覺得,季醫生自從少了一條腿之後,對摔倒這種事情一定不會陌生。
即使是因為傷到她而難過,說聲對不起也就算了,在她的印象里,季醫生並不是個矯情脆弱的人,可是為什麼,今天的季醫生,如此哀傷?
要說季醫生是被疼得哭了,花湜打死也不信。
那麼是什麼原因?心累?到底有多累?
花湜嘆了口氣。
實際上,花湜和季元晴真正朝夕相處的時間,還不到一個星期呢。
其中,三分之一的時間,她病著,三分之一的時間,忙著深層次交流,還有挺大一部分時間都是交流之前和之後的鋪墊和過度,所以這麼一算,兩個人用來互相了解的時間不大多,想猜也沒得猜。
花湜猛然想起季醫生這一次肌肉拉傷的事情,手中的木質鏟子輕輕叩響平底鍋的邊緣,他始終沒有提起是怎麼受傷的,而花湜也是嘴懶,真的就沒有問。
其實她很小心,小心揣測著這個問題是季醫生不想回答的,這不同于殘肢訓練那樣基礎知識型的問題,那也許會牽扯到他的過去。
在花湜的第六感里,那才是季醫生真正不願觸踫的所在。
就像楚姿,一句「我哥的朋友」就此帶過了,關系如此清白的人,怎麼會冒然去接他的私人電話?
從那女人的聲音,絕對不是個大咧咧或者愛八卦的人,反而應該心思縝密才對。
听音識人,花湜就是有這種能力,不然也不可能在還看不見的時候就進了柏桓的藝廊工作。
這個楚姿,一定與季元晴不願意提起的那些事情有莫大的關系。
而她就真的放過了沒問,她不是不想問,只是每次話到嘴邊她都能成功地咽下去,花湜自責不已,卻找不出自己每每回避的原因。
還有就是……今天看見季元晴頹唐又絕望的神情,忽然覺得那才像是月兌下了面具,真正放松了的季醫生。
平日里的他,對著誰都是一臉如沐春風的微笑,輕易都不板著臉,可是人怎麼可能沒有情緒呢?
而今天,他看上去很累很累,很累很累……
等花湜端著早飯的托盤回到臥室的時候,季元晴已經恢復了往日晨光和煦的樣子,拿著平日里慣用的把鏡,仔細查看左腿的殘肢。那一截短短的肉翹起來,就好像不是他身體的一部分。
花湜看著他抬起頭,眼角眉梢蕩漾著歡欣愉悅的笑容,覺得心里有些失望,他這麼快又把面具戴回去了。
但看著季元晴澄淨無憂的雙眸,花湜的心里立刻又欣慰起來,季醫生說,是打算和她一起一輩子的,既然如此,那麼他們有一輩子的時間一點一點靠近彼此,只要這個世界里沒有別人,他們兩個無論距離多麼遙遠,還不是他倆最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