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1月15日
因著前幾日的一摔,季醫生又多坐了一個多星期的輪椅,他每天堅持穿著假肢上班,只是沒有站起來走路。
美其名曰,這是預防殘肢變形的好方法。
花湜偷偷去百度了一下,卻是有說法提到不帶假肢的時候要用彈力繃帶把殘肢綁起來的,好吧,花湜暫且信了。
謝天謝地,季元晴的房間里鋪滿了厚實柔軟的地毯,殘肢的斷面只是青了一大塊,並沒有破皮,倒是季元晴因為疼痛自己摳了幾個指甲印兒,把花湜給嚇了個半死,半天之後,見指甲印兒自己消了,沒留下什麼不良痕跡,花湜才放下了心。
那是怎樣的疼痛啊,花湜覺得也許自己一輩子都體會不到。
也許是殘肢受傷的關系,季元晴當天有些發熱,有個姓郭的大夫來給季元晴打吊瓶,還留下一些藥,其中有一瓶寫著外國字的,擺在抽屜的角落里直到過期,季元晴一片都沒有吃。
這個年頭誰也不笨,小郭醫生一早就看出了花湜和季元晴的關系,背著季元晴讓花湜記下了電話號碼,說是出了事情無論什麼時間都要打給他。
花湜有點懵,會出什麼事?季元晴常常會這麼摔倒嗎?
她沒有傻到把這話問出來,而是乖乖記下電話號碼。這種問題應該季醫生親自回答她才對。
低頭瞥了一眼深灰色的地毯,花湜忽然覺得季醫生第一次說出的那個借口有些蹩腳。
習慣光著腳在地上走?
他在家里可是常常坐輪椅的,而且相對于摩擦力,木地板當然要比地毯好上太多了。
花湜每晚都會幫季元晴推拿一下,活血化瘀,沒想到多年前賴以生存的手藝居然現在又派上了用場。
她忽然想起,季元晴說到他們兩個的事情,會用命運來形容,這一刻,她覺得也是命運,也許這點手藝,就是為了他而學的,只是當時自己不知道。
每到這個時候,季元晴都會老老實實趴在床上,整張臉埋在枕頭里,雙手抓住枕頭角兒。
花湜也不去打擾他,就當自己還是看不見。
兩個人無端形成了默契,誰也沒有再提那日摔倒的事情,更不會提起那一次季元晴哀傷的哭泣,直到季元晴再次站起來走路,那天的事情就好像從兩個人的記憶力挖了出去,了無痕跡。
藝廊附近有一間沈琳凌和柏桓公用的畫室,這個街區是京城藝術家雲集的地方,有藝廊有工房,還有一些創意咖啡館。人煙不是很多,到處都是寧靜的,就像是冬日里的暖陽映照著路邊雪白的積雪,化水無聲。
沈琳凌在她太公爹去世之後,就去了北海道,好幾個月沒有露面,現在好不容易回來,又快過年了,作為一個拖家帶口的已婚婦女,實在是沒什麼臉面拋夫棄子跑這麼遠來為藝術燃燒生命。
本來這個時候,花湜應該也清閑了,奈何還有一個孤家寡人的柏桓,最近腦子發熱,非要尋求突破,日夜在工房里忙碌,電鑽、鋸子、鑿子,好好的藝術殿堂給他弄得像凶殺現場。
花湜怕他出危險,模模良心覺得自己還是在一旁看著比較好。
柏桓在失明之前,已經是一位知名的畫家,偶爾做個雕塑,也能得到很好的評價。
失明之後的柏桓,不得不離開那個已經摒棄了他的五彩世界,換用雕塑的方式,詮釋他的藝術。
只是,重新拿起鑿子的柏桓,最大號的作品也就半米來高,因為更大的作品超出了雙手掌控的範圍,那就是他觸覺的極限了。
柏桓,就是一只披著豬皮的獅子,看上去懶散、有口吃的餓不死就算了,實際上卻永遠丟卻不了那份王者的驕傲。
他怎麼甘心一輩子只做玩具一樣的作品,所以此刻,他就穿著工作服,臉上罩著滑雪眼鏡,握著錘子和鑿子一點一滴地探索。
花湜就坐在他身後五米來遠的地方,雙耳塞著棉花,望著柏桓的背影。
鑿子的聲音減弱了幾分,一聲一聲傳入她的耳朵里,柏桓每鑿一下,都要模索半天,花湜忽然覺得,柏桓很可憐,他所從事的藝術,不論是平面的,還是立體的,都是對視覺的刺激,如果柏桓和她一樣,是個愛好音樂的,那麼即使失去了眼楮,憑著柏桓的實力,所能達到的成就,應該不會受身體的限制了。
「哎呀!」柏桓慘叫一聲,錘子和鑿子丟在地上,幾滴嫣紅的鮮血灑在地上佔滿灰塵的白帆布上。
「站在那兒不許動!」花湜大喊了一聲跑過去,手里還提著藥箱。
「起開!」拿開他捂住傷口的手,花湜只覺得怒氣涌上頭頂,柏桓被灰黑的粉塵沾滿的手上,又給砸出一道血口,近日來,這是第三次了。
她扶著柏桓避開地上的鑿子和錘子席地而坐,打開裝滿酒精的瓶子就往他傷口上倒出半瓶,疼得柏桓連聲慘叫。
「我說姑女乃女乃你殺人啊!」怕灰塵掉進眼楮里,他看不見不知道躲避,花湜特意從柏桓放雜物的櫃子里找出這副他以前滑雪用的眼鏡。
橙色的陽光由穹頂的玻璃天窗照進工房里,在柏桓臉上帶著的眼楮上折射出彩虹一般的色彩,花湜忽然覺得,柏桓這樣子有點像只綠頭打蒼蠅。
沒忍住,笑了出來。
柏桓不知道花湜在笑什麼,繼續哇哇大叫,「你這個女變態,看你家季醫生知道了你的真面目,還願意娶你!」
花湜取出藥棉用鑷子夾著使勁擦他的傷口,「我是女變態,我要是個變態就早把你的腦子開開來看看里面都放了什麼!」
「你說說你,你這雙手還要不要了!要用鑿子也就算了,還非要用這麼硬的石頭!你就是拿塊金子這麼鑿,我們也放心一些了吧!」金子多軟啊,哪像這石頭,鑿一下那碎屑能迸出幾米遠,要不然花湜也不用躲那麼遠去。
柏桓露在滑雪眼楮外面的下巴扯了扯,薄薄的嘴唇翹起來,露出個貪婪的笑容,「金塊多貴,我這件雕塑可是打算賣大價錢的。」
花湜氣不打一處來,貼紗布的力道就又放重了一些,這人會不會算賬啊。
季醫生進來的時候正巧看見花湜在收藥箱,然後就看見柏桓的左手又給捆成了豬蹄,花湜看見他進來,忙道,「注意腳下!」
相對于外面的街道,工房里的地形比較復雜,光這鋪了一地的帆布就夠危險的,萬一季醫生左邊的假腳絆到什麼沒感覺到,重心又沒掌握好,很容易摔跤的,她最近很怕季醫生摔跤。
季醫生是個听話的好男人,果然低著頭看好地面再下腳,走到他們身邊的時候,花湜道,「柏桓的手又破了,剛包好了,你再幫著看看吧。」
說著就要去抓柏桓的捆香蹄。
柏桓嚇得把手往背後藏,「別看了別看了,好不容易包好,再揭開怪疼的。」
花湜氣得都笑了,「原來你也知道疼,不知道的還以為你是鐵臂阿童木呢。」
「哎呦呦,小樣你也知道鐵壁阿童木啊,這位姐妹兒看著挺年輕的啊,五十多了吧……」
花湜氣結。
季元晴站在一邊兒笑,也不答腔。
花湜瞪了他一眼,命令道,「去,他腦袋給細菌咬了,那傷口得再消一遍毒。」
季元晴乖巧听話地往柏桓那邊走了兩步,「沒辦法,老婆差遣,不敢違抗。」
柏桓就歇了,往季元晴這邊側了側臉,道,「你們不是急著去約會嗎?快點走吧。」
這就是表示舉手投降的意思了。
「誰是你老婆?」花湜高興了,小跑著往工房角落的儲物櫃去,順手月兌了罩在衣服外面的工作服,這里的灰塵可不是一般的大。
「小心腳下的帆布,鑿子和錘子給你放在四點鐘方向了,就在你手邊,你今天就歇了吧,別再做了,電鑽我收起來了,不許用。」
一邊小跑著回來挎著季元晴的胳膊一邊囑咐柏桓,忽然想起了什麼,把帆布邊緣的折疊盲杖拾起來塞進柏桓的手中,這工房里過于空曠,即使很熟悉環境、記憶好也很容易迷失方向。
「我知道了,我過會兒就回家。」說著模索著四點鐘方向找著了錘子和鑿子,轉身扶著那塊巨大的灰色岩石繼續創作,釘——釘——地一聲一聲,比方才小心不少。
花湜稍稍安心,三人道了別,花湜就拉著季元晴走了。
季元晴听見這釘——釘——的聲音皺了皺眉,腳步放緩了一些,走到工房門口的時候遲疑而恍惚地咕噥了一句,「雕塑家下班了嗎?」
花湜笑了,還是第一次有人把柏桓叫做雕塑家。
她搖了搖頭,「早著呢,這雕塑家就沒下班時間。」
抬頭見季元晴的表情,好像也就是隨便問問,就轉移了話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