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雨連下兩天。西山上一片泥濘,雙方陷入拉鋸戰。
遠處灰蒙,群山隱在濕雨里,稀稀落落的聲音響個不停。半山腰起了幾頂帳篷,青霜宮的人暫時住下,等待時機到來。
唐年君的袍子髒亂一片,他月兌下來扔到一旁,兀自眯著眼養精蓄銳。
他不懂,司簡怎麼會失算呢,讓他們陷入這種不堪狀況。他早跟司簡說過顏老或許是劉氏殘余,不可小覷。他卻執拗不听他的話。證據?如今的境地便是最好的證據,恐怕現在劉扶蕭正在嘲諷他們的愚蠢。
不進不退死守著,逐漸耗光耐心。
他不禁想起那個傳說中專斷局勢猶如神人的青霜。王氏膝下只有一子,養在深苑深造,他們幾名弟子也不過見過幾面,唯一有機會接觸的也不過是司簡,作為不敗神話的大弟子,常被王固城叫去陪青霜練武比試。司簡卻從來不與他們討論關于青霜的事情,他的面貌性格武藝,他一概不提。
所幸他是見過兩回的,那般風姿實在叫人過目不忘。猶如月華稀世,散著淡淡的矜貴之氣,卻又面目和善,令人見之如沐春風。依稀記得那個少年如玉般精致的眉目,優雅清淡,真正絕世。這樣的人兒,本不該比司簡遜色。
也許這就是宿命,這樣神袛般存在的兩人竟會在有朝一日反目成仇。執劍相對的剎那,也是注定了必須有一人存活下來。然後,染血而倒,王氏倒塌,整個扶季宮倒塌。
現在想起也好似做了一個夢一樣不真實。一睜一閉間,扶季變青霜。
他還記得的是一件至今為止一直讓他猜不透的事情。那時,扶季宮里有一個地方是禁忌,便是青霜練武的地方,造在偏僻的一座殿下,那塊地方王固城是劃了區域的,只有他和司簡才能進入。現如今那座殿在扶季滅亡之後被司簡夷為了平地。
昔日,他無意走進那個地方,也不過邊緣,只是撿一把掉進去的劍而已,也不打算逗留,欲走,卻听見里頭傳來一個女孩的聲音,他清楚听見那個聲音在喊︰「憑什麼不讓我出去,憑什麼?就因為青霜,我就要一輩子呆在這個暗無天日的地方嗎?好狠的心,爹爹,你好狠的心!」
出去,青霜,爹爹。他大吃一驚,就像是听到了一個不該知道的天大的秘密。他震驚捂住嘴,往後退了一步,不想有人從身後打暈了自己。待到醒來是在校場邊緣的樹林里,身邊好好放著他的劍。一切就像是做了一個離奇的夢。但是後腦傳來的痛楚告訴他這一切不是夢。
既然不是夢,那他听見的那個女孩的聲音又是誰的?當然,這個事情不可能去查清楚,知道真相的那一刻,可能他也要遭到身首異處的下場。當時,王固城的勢力還是深刻影響著江湖,不容小覷。
這件事他隱藏至今,後來王氏倒台,他還沒來得及查清那個真相,那座殿就被司簡命人摧毀了。一切毫無蹤跡可尋,也便了事至今。
那個女孩的聲音這些年來隨著青霜的面容一直出現在他夢里。他也一直懷疑司簡知道真相,幾次想詢問,卻看著他無悲無喜的面容也最終作罷。
五年過去了,昔日的恩怨真相為何不也讓它隨風過去?一直扯著尾巴過活又未嘗不是一件痛苦的事?然而,劉扶蕭似乎不想讓他們之間的點滴就這樣淌過去。抓著機會便緊咬不放,簡直跟條惡狗一樣,也難為他長了一副人模人樣的臉。
唐年君不免氣憤,睜開眼,外頭還是雨水不斷。
突地,一陣騷動響起,有人在帳外請命︰「大人,滄瀾公子到了。」
唐年君一驚,立刻披衣而起,掀簾,那個青衣溫柔的男子一身濕意撐著一把傘站在雨中笑︰「年君近日可安好?」
唐年君長長嘆口氣,「終于把你盼來了。」
「我早已到達西山,只是按兵不動罷了。」
「這是為何?」
滄瀾收起傘進入帳營,坐下道︰「我帶了暗衛,正往山上潛入,你先休養一夜,明日動身。看這天氣,明日雨該停了。」
「听聞你遭遇埋伏,怎麼完好無缺?」
唐年君心下安然,卻也狐疑。
滄瀾柔柔一笑,眉間蕩著幾分憐憫,「你呀,司簡何時糊涂過?他不會在不利于自己的情勢下貿然出擊,何況對手是狡詐的劉扶蕭。」
唐年君這一隊不過是去探路的,劉扶蕭定會把重心放在他那邊。滄瀾是司簡派來模清局勢的,一面傳送資訊,一面保護唐年君這一邊安然無恙。
唐年君苦笑,終究還是司簡勝過他一籌。「他早就知道了?」
「怕你擔心。」
「他早知道有場重仗要打,也早知道顏老是劉氏不能容忍的殘余。但他欲留顏老一命是何意思?」
「我也是後來才接到通知的。不能猜測他的心思。」
滄瀾和唐年君想到那封經過他們之手傳送的顏老信件,對視一眼,雙雙在彼此眼里看到一絲迷離和無奈。
唐年君嘆口氣,「越來越復雜了。已不是我等能明白的,這早已成了一場他們兩人的仗役。誰知道他們在想些什麼。劉扶蕭是個瘋子,司簡也陪著他瘋。」
「不瘋只有被屠殺的下場。」
「劉扶蕭那邊怎麼樣?」
「利用了媚術,蠱惑了不少人。你知道,這一向是他愛玩的把戲。」
「瘋狗。」唐年君咒罵一聲。
「明日雨停,但有霧氣,此行定當小心。司簡想好對策,派了人來。我們靜觀其變。」
滄瀾安然地笑,眉目溫柔,眼底的憐憫越發濃烈。
同一時刻,山頂上也駐扎著一支隊伍。掩在樹林里的營帳被煙雨覆蓋,看不清形狀。帳中都點著火光,忽明忽暗的紅色燈火,像是這個大雨傾盆的世界里唯一一點亮光。
一個男人坐在其中一個營帳中,一身矜貴紫衣,玉帶綰發,面容妖艷似女子,桃花眼半眯,妖嬈不可方物,眉間一點朱砂,像是一株搖曳在雪地里活色生姿的牡丹,雍容華貴之余,又尖銳刻薄,冰凍的冷可以殺人,凝聚的寒能夠刺骨。
一個傾城美艷又殘忍無情的男人。
有一個人曾說他「一身皮囊由死在你手中的萬千尸骨化成,才得以蒼白如此。薄唇定是被那鮮紅的血液染緋,才得以嬌艷無雙。青絲由皮脂梳洗,光滑明亮。眉眼妖嬈,定是吃多了人肉,才能絲絲魅惑,叫人欲罷不能」。
他只是呵呵一笑,不做理會。他知曉,世人都只是驚艷于他的美貌,才會罵他妖孽荒唐。他就不明白,司簡便清冷高貴,一代君子?還不是一樣成為世人詬病的劊子手!還不是一樣成為心狠手辣忘恩負義的叛徒!
他邪氣的笑,眉間朱砂泛著詭異的血色。召來一名女子,他摟她入懷。
他問︰「我與青霜誰更厲害?」
「自然是公子了。」
「我與司簡呢?」
「還是公子厲害。」
「他們兩個加起來呢?」
「更是不及公子萬分之一了。」
劉扶蕭大笑,笑得眉間朱砂也好似有了生命,也好似在顫顫嘲笑這個俗世的愚蠢。
笑著笑著眼里有了淚光,他推開女子,冷聲道︰「滾!」
他又一人臥于榻上,蒼白手指拂過自己的紅唇,喃喃︰「青霜,你恨司簡吧,你恨吧,他殺了你,是他殺了你啊。我知曉你活在你爹的權威下並不快樂,你應該謝我給了你一個解月兌的機會。現在的你應該幫助我得到這個天下,滅掉司簡。哈哈哈哈,青霜,你听到了嗎?你在哪里?哈哈哈,你還被你爹關在那個牢籠里吧,你真可憐!司簡,你還要被當成狗一樣被叫去陪著青霜練武!真是可憐,兩個可憐鬼,都不知道反抗!哈哈哈,天下都是愚蠢之人,憑什麼和我奪這個天下,這個天下就是我劉家的!哈哈哈哈!」
他臥在榻上大笑,笑得整個帳子都顫動起來,笑得眼淚都流出了眼角。
他劉扶蕭生來貴冑之勢,卻以瘋子的姿態活過半世。這也是那個人與他這麼說的。他不屑,只當他在妒忌自己的容顏,現今,那人長埋于地,只剩一個司簡與他爭天下。既然他們願意,那他就好好陪他們玩一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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