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善走後的一年,又到春暖花開之時,林子里的玉蘭花紛紛揚揚沾滿枝頭。
司簡一襲白衣,足不沾地地自林間飄過,落于修雅草卉之中。花瓣簌簌落下,滿地碎白,空中芬芳。
他轉了個身,白衣清冷,沾過柔軟的芳草,朝前行了幾步,止住。
一個叫花子躺在他面前的草地上,衣衫襤褸,髒亂不堪。他听聞動靜,便翻了個身,衣物上染了不少草屑。
陽光自枝葉間灑下,一縷縷,被切割成了碎片,在他身上落得斑駁,他眯起了眼楮,余光里,瞧見一角冰涼似雪的白衣,他迷離的眼神頓時清明一片。
「嘿嘿嘿……」他趕忙手腳並用地從地上爬起來,跪在司簡腳下,抬起頭來,嘴唇蠕動,竟流暢地念出一段話來,「二十五載一折,二十一年一夢。二十五年前降生一對兄弟,二十一年前幸得一孿生兄妹。錯綜復雜,盤根錯節,是是非非,對對錯錯,如何一朝說清?料想當年,三名婦人,偷天換柱,篡改命運。是故,青霜得,天下統。誰料一枕黃粱,是非亂。因果輪回不能罷,少年紅塵命,一生迷迭亂。榮華夢,托兒郎。偷梁換柱誰人知?幾人影,天涯路,悲喜無望懷。實則,白青紫三兄弟,白紫混淆,青非青。一場游戲,計中計,局里局。」
叫花子說完,又垂子,在地上打起了滾,往旁側爬去。
司簡面色不變,細細思索著那番話。
這叫花子所言,其實並無任何不實,那些話連起來便是一個故事,一個發生在二十五年前的陳舊往事。
白青紫三兄弟,指的便是他,劉扶蕭和青霜。
他們三人的命運,也正因為二十五年前發生的一樁事而被徹底改變。
二十五年前,他和劉扶蕭才剛剛出生。
當年,劉氏家主劉隆君戀上一名江南名妓婉娘。婉娘可謂是江南第一美人,黛眉鳳眼,朱唇玉膚,真真是天生紅素,哪里再需一分天然裝飾?且體態修長,舉手投足間盡顯妖嬈艷麗。那樣的女子,容顏傾絕天下,自是無盡高傲。
她十七歲那年遇見劉隆君,自此芳心淪陷,為他守身如玉兩載。
十九歲,她跟隨劉隆君進入劉府。
劉隆君將她納為側室,養在深苑派了專人伺候,旁人稱之為婉娘夫人。
那時,劉隆君尚有一名正房妻子蘇氏。蘇氏出自名門,身份之尊貴自是婉娘無法比擬的。蘇氏知曉一切,卻只是淡淡笑著,以一副大家閨秀之勢做到了包容大度,可謂是涵養可嘉。
蘇氏與婉娘,所住院落一南一北,所隔甚遠。平常無事也不來往,交集不多。
當時蘇氏身邊存有幾個從娘家帶來的婢女侍衛,其中一名正是蘇氏阿愁。
蘇阿愁深得蘇氏信任,蘇氏凡事都願與他商量商量。
一日,蘇氏便叫來蘇阿愁,吩咐給他一件事。蘇阿愁聞言驚得瞪大了雙眼,且連連搖頭。
當時的蘇氏已懷有四月身孕,而恰恰婉娘也挺了大肚子。
蘇氏看似淡然,心里卻存了許久的怨恨,這些不良情緒一直以來擠壓著她的感情,而婉娘的到來,則讓這一切負面心情都得到了爆發。
人人都以為她和劉隆君兩情相悅,相敬如賓,其實也只有他們夫妻自己清楚,所謂的彬彬有禮只是一種姿態,內里的疏離冷淡,像一道冰稜,分隔著他們,就比如每個夜里,她都獨自睡在那張寂寞的床榻上,半夜夢醒,只是感到一絲寒涼。心里的無助和悲哀,無人能懂。
她生為名門小姐,按著家族所安排的道路走下去,嫁給劉隆君,為夫家延續血脈。她的命運似乎早就從她出生起就已被規劃好了。
她其實恨著這一切,她想做些什麼來反抗這個沒有一點波瀾起伏的人生。
當她見到婉娘,又得知月復中懷有劉氏血脈,她便知曉,一切的機會來了。她隱忍了這麼些年,終于到她該出手的時候了。
她的孩子,便是此生她最在乎的人。所以,她必須要為她的孩子做點什麼。
她見過婉娘,那個美麗的女人,她看得懂她笑臉下貪婪的野心。
婉娘一心想生一個兒子,並讓她兒子坐上劉氏繼承人的位子。
蘇氏便派蘇阿愁秘密找了婉娘,當面道︰「我知你心思,今日我們便做一個約定。」
「什麼約定?」身懷六甲的婉娘很是警惕,盯著她的臉退後幾步。
「把你的孩子交給我,我保證讓他當上劉氏少主!」
婉娘自是不可置信。
蘇氏道︰「我與你不同,我自小在深門宅院里長大,早就膩味了這一切。你以為劉氏是個清白之地?你錯了,劉氏是非混亂,它的大宅門壓抑著所有人的神經,它世代用一個家主來犧牲自己成全這整個家族,你以為劉隆君還能活多久?別開玩笑了,我不想我的孩子一出生便被困在這個牢籠里無法自拔。我要讓我的孩子逃,逃到一個沒有劉氏干預的地方,讓他安生平淡成長。」
她如實把她的計劃告訴給婉娘,她不怕她會泄密,因為對于婉娘而言,這些東西又都成了她手中的王牌。
協議就這樣達成了。
臨盆之日,兩人在同一天各自順利產下一個男孩。
按照約定,產婆抱走了婉娘的孩子,換給她一個死嬰,對外聲稱孩子氣息弱,墜地而亡。
劉隆君去看婉娘的時候,婉娘正蒼白著一張臉躺在床上,無悲無喜,片刻又像是受了什麼刺激咯咯笑起來。
而蘇氏命蘇阿愁帶走了自己的孩子,她把婉娘的兒子抱在懷里,面對所有人的祝福默默流淚。她是該高興的,她的面色都紅潤多了。
這招偷天換日的險棋,蘇氏做的天衣無縫。但是她還是擔心婉娘由于受不住對自個兒子的思念跑來偷偷看他,于是她再次偷偷找到婉娘,讓她離開劉氏。
婉娘自是不願意,她急切拉著蘇氏的衣袖,哀求︰「讓我見我兒子一面,讓我見他一面,我是他親娘。」
「住口,你沒有兒子,你的兒子早就在他出生的時候就死掉了。你最好離開,不要讓我再看見你,否則,我會殺了你!」
蘇氏不留一絲情面,身為大家族的小姐,她這個劉氏夫人不是無權無勢,她並不是在恐嚇婉娘,反正她的兒子已經離開劉氏這個大牢籠,她手里捏住的是婉娘最為重要的把柄,她不信婉娘會反抗。
果然,婉娘為了她的孩子妥協,有一天跟劉隆君鬧翻了天,離開了劉府。
從此,江南第一美人失去了蹤跡。誰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劉隆君還派人將整座城翻了個底朝天也沒找到她。婉娘就此在江湖上銷聲匿跡。
而她的兒子在蘇氏身邊以嫡子的身份長大。
蘇氏對待她的這個「兒子」永遠以一副冷漠疏離的姿態,她給他以嚴格的水準去繼承劉氏的一切。
很多年以後,婉娘偷偷回來,出現在蘇氏面前,要求見她兒子一面。
蘇氏自然不同意,她且履行了昔日做下的承諾--一旦再見婉娘,必要她性命為償。她在一個小屋內,以一尺紅絲帶勒死了婉娘。她看著那個女人的尸體,瘋狂大笑,暢快淋灕。誰知,這一幕竟被年幼的劉扶蕭看見。她用手捂住了他驚恐的眼楮,喃喃自語,帶著他離開了。
後來,她也不知劉扶蕭心里有什麼想法,她也管不了了,因為她瘋了,跟婉娘一樣,得了失心瘋,劉扶蕭倒是個孝順的孩子,常常來看她,給她講故事,講關于他和一個叫做司簡的男孩子的故事。
司簡,那個溫雅的白衣小少年,蘇氏太清楚不過了,因為那才是她的親生兒子,才是本該成為劉氏少主的孩子。
也許這一切是天意弄人,她送走了自己的孩子,誰知鬧了一圈後,她的兒子進入了本該臣服于劉氏的王家扶季山莊。
而為了防止劉扶蕭在往後靠著劉氏的後盾做出任何傷害司簡的事,她在彌留之際在他體內下了毒藥離殤。
王氏夫人姜氏收養了那個孩子,待他視如己出,卻偏偏,這一切也不過是為著她自己的孩子做打算。
司簡、劉扶蕭四歲那年,姜氏誕下一對龍鳳胎,誰知,哥哥早亡,只留下一個妹妹。王固城為了自己的野心,竟將自己的女兒當做男孩子來養。姜氏生怕唯一的女兒慘遭厄運,于是一邊暗中培養司簡,一邊建了一個秘密基地沛莊。
沛莊是姜氏找了堪輿家族賴家來布置的,她必須要為自己的女兒做好一切打算。
劉氏為了控制王氏,給王固城服了毒藥,而王固城為了練就一個無雙青霜,在劉氏殤離的基礎上給青霜吃了不止一種藥物。
青霜看似健康,可是不知哪一天突然就悄無聲息地去世了。
以後幾年,姜氏看得出來司簡喜歡青霜,她告訴司簡很多秘密,包括青霜的身體狀況,她需要保證青霜在往後的日子里有人能夠保護她,待她不離不棄,而司簡無疑便是這個人選。
至于司簡的身份,司簡早就知曉。司簡第一次去沛莊的時候,便遇見過蘇阿愁,當年就是蘇阿愁將他抱給姜氏撫養。蘇阿愁在入沛莊的早幾年天天跟在他身後看著顧著,他自己也有所察覺,後來听蘇阿愁與姜氏談話,他心里便有了數。直到見過了劉隆君和蘇氏,從劉隆君的長相和蘇氏的眼神里,他揣測出幾分端倪。
一切的一切,應了那個叫花子的話︰一枕黃粱,是非亂。因果輪回不能罷,少年紅塵命,一生迷迭亂。
他,劉扶蕭,青霜,命運在他們一出生的時候便被改變。
司簡常常想,如果最初的最初,他和劉扶蕭沒有交換身份,並且兩人一直在劉氏長大,而司簡也沒有用司簡的身份去結識青霜,青霜也一直以男兒的身份不為人知地活下去,那麼這一切又會如何呢?
如果是那樣,劉扶蕭定會成為司簡的附屬,青霜和劉扶蕭共同為司簡效命。青霜和司簡只是兩個陌生人,這個世上也就不存在另一個叫做「落白」或者「小白」的女孩了,更不會有後來的「顏尋善」。
而紅塵,也可能會死在扶季宮內不被人發現。
扶季宮也不會被後來的青霜宮所取代,或許,青霜會成為扶季宮的主子,繼續被劉氏被司簡控制。而司簡,會像所有劉氏家主一樣,無悲無喜,跟一個自己並不喜歡且不熟悉的名門小姐成親,只為了延續下一代子嗣。
那樣會有多麼寂寞苦澀?沒有落白的日子,司簡無法想象會是何等的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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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還記得文文中間出來的那個叫花子嗎?對,他就是一個伏筆~親們有沒有想到司簡和劉扶蕭的身世是這樣嗎?其實俺不知道在這個文里你們到底喜歡誰,俺是心疼劉扶蕭的,他本性不壞,是劉氏把他變成了一個病兮兮的劉扶蕭,如果當年是司簡以嫡子的身份留在劉府,那麼他的下場應該不會比劉扶蕭好到哪里去的。大家應該發現了,其實司簡是個城府深沉的人,甚至比劉扶蕭還要殘忍,劉扶蕭其實也只是上一輩的人中一顆棋子罷了。再說幾句啊,題外話有些多,俺喜歡這種帶點陰謀和算計的故事,那樣才好看啊,俺的這篇文前面是比較清水啦,不過認真看下去,你會看懂的,再回過頭看看,你們會發現一切都是順暢的。俺喜歡陰謀下沉澱出來的愛情,你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