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劉氏少主劉扶蕭,自從出生起,便有一個流言在劉氏內部一直流傳,稱︰男生女相,禍國殃民。
待他長大一點,他看著自己母親那張清雅的面容,開始疑惑,為何他長得那麼不像她,更別提自己那俊逸瀟灑的父親。不錯,他的長相跟他的父母截然不同。
對著鏡子,他會看到眉間那顆鮮艷欲滴的朱砂痣,它像是那些謠言泛濫的源頭。他一度憎恨它,尤其青霜對他說過一番嘲弄至極的話後,他更是恨不得把那顆朱砂摳下來。
青霜說︰「一身皮囊由死在你手中的萬千尸骨化成,才得以蒼白如此。薄唇定是被那鮮紅的血液染緋,才得以嬌艷無雙。青絲由皮脂梳洗,光滑明亮。眉眼妖嬈,定是吃多了人肉,才能絲絲魅惑,叫人欲罷不能」。
女相本傾城,朱砂更添妖媚。
他對著青霜那張清絕的面容無聲冷笑,那麼多年過來,被所有人以一種異樣的眼光看待,此刻也不缺多一人如此言語。
可不知為何,他的心里,竟有一絲的難過。
那一年,他十一歲,青霜七歲。
七歲的青霜,表面看似溫柔無害,暗底下卻極擅口舌功夫。他不是沒有回敬他,青霜通常面對他的冷嘲熱諷,只是微微一笑,尤其在人多的時候,他更是不發一言,這在外人看來,更是徒添一種劉氏仗勢欺凌的感覺。
不錯,他便是小霸王,劉氏少主,其身份之尊貴,無人能及,更不可能是扶季小徒司簡所能比擬的。
說起司簡,劉扶蕭便極其看不慣。
他這一生,最瞧不起的人,便是司簡了。
一方面,司簡深得青霜喜歡,另一方面,司簡長相竟酷似他的父母,一樣的溫雅,甚至,高貴。無需任何裝飾,只要站在那里,旁人一看,就覺氣質不俗。此等風華,是俗人學也學不來的。
然而,劉扶蕭比任何人都明白司簡是個怎麼樣子的人,他殘忍,無情,冰冷,他還有著強大的野心,只是他把這些負面感情隱藏得很深,不讓誰發現。
他尤其瞞著青霜,不,應該說是那個有著女兒身的顏尋善。
青霜,那個溫雅少年,在我心里始終死在了六年前那個混亂的夜里,劉扶蕭親眼看見司簡一劍刺穿了他的月復部。他染血而亡。他趁機給他報了仇,殺了王氏滿門,但是那個時候還沒有能力一舉端了司簡,給青霜報仇,也給他自己報仇。
說起來,劉扶蕭和司簡的恩怨由來多時了。他第一眼見他就看不習慣,他知道,他討厭他甚至恨他。
記起來,還是在劉扶蕭和司簡六歲的時候,他們是第一次見面。王固城把他帶到劉家來陪他練武。他不得不承認,司簡很聰明,他不管學什麼,天賦都異常出彩。劉扶蕭想,可能就是因為這個原因,所以他的父母會出乎意料地多關注他。
他見到過,他母親看他的眼神,很深沉,然而,又似乎痛苦而無力。
他更加痛恨司簡了,明明他才是劉家嫡子,為何得到關注的卻是一個臣服于劉氏的門派弟子。後來,他才知道為什麼。原來司簡竟是劉氏流落在外的私生子,一個可憐又低下的庶子。
得到消息稱,司簡的生母竟然是江南一個妓女,多麼大的諷刺啊,于他自己,于司簡,于整個劉氏,都是一樁丟臉的丑事!
那個暗夜,他听著來自暗衛們的報告,坐在軟榻上,一邊看著窗外的玉蘭樹,一邊大笑,他笑得停不下來,整個人顫顫發抖,暗衛們匍匐在地面上,也嚇得身子顫抖。
那一年,正好他的父親去世,他掌管了整個劉氏之後派人徹查出來的消息,且這樁消息是從最秘密的地方挖出來的,可見當初很多知情人都在極力隱瞞這些事,不,沒有知情人,所有的知情人都死了,包括他自己的親生父親。
他很好奇,到底這件事是多麼不能讓人知曉才會有當年那麼多人來保守它。
他忽然也就記起來了,那一年,他還小的時候,他見過她的生母在一間小木屋里用一根紅絲帶勒死了一個女人,想來,那個女人就是司簡的親生母親,昔日盛名的婉娘夫人。
自此以後,他看見司簡,他就對他生出無盡的輕蔑感,這種感覺不知道誰人能懂,就像是一個主子和僕人的關系--嫡子是主,庶子是僕,司簡本應該跪在他腳下稱他主子的。
那種純血統的高貴感一下子充斥滿了他的心頭,他因此也不覺得自己武藝落後于司簡有什麼羞恥感了,因為一個庶子強過嫡子本來就是一件天理不容的事情。
這種所謂的有些變態的高傲感是一直以來支撐他走過漫長數十年人生的救命稻草。
他對于司簡的厭惡,已經不能用「奚落」「輕蔑」「嘲弄」這些詞來表達了。
可是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司簡的強大被很多人看在眼里,劉氏內部的一些元老開始為了劉氏的大計而打算招納司簡,讓他永遠為劉氏服務,而不是替扶季賣命。這就無疑讓司簡那個庶子一下子提升了一個檔次位居青霜之上了,他當然不能容忍這樣的事情發生,于是他將一切關于這件事的請柬都反駁了。
他不需要一個沒有忠心的僕人來為劉氏辦事,就好像不需要假惺惺的扶季來給他們效命。
司簡和扶季,是他手心里兩個需要除去的釘子。
然而,不需要他多費力,沒過幾年,司簡就反叛王固城,那一夜的天空,是火紅火紅的,因為被火光照亮了。
大火從扶季後院燃起,照亮了半邊天空。
青霜和司簡對戰,他還來不及去考慮青霜會不會敗在司簡手下,他就被司簡一劍殺死。听聞這個消息的時候,他是不可置信的,在他眼里,甚至在所有人眼里,司簡跟青霜情同手足,他怎麼會殺死青霜呢?
等到一切結束後,他殺光王氏滿門給青霜報仇後,卻怎麼也找不到青霜的蹤影了,而染血的司簡從外面進來,像個死神一樣,眼神陰霾冷漠。
那一刻,他心里是有一點害怕的,害怕青霜被他殺了。後來的確是這麼回事,青霜沒有出現,下屬報告說青霜死于司簡劍下。
他在火光沖天的夜色里呆愣了很久很久,直到劉氏和司簡的戰役響起,他才反應過來,他顧不得很多,親自去荒野地里找尋青霜的尸體,他命人挖開那些潮濕的泥土,從一卷破席里找出一具尸體來,他那個時候連看都不敢再看一眼了,因為他害怕,那個躺在土坑里的白衣男子怎麼會是那個風華無雙的青霜呢?然而,他仔細確認了,就是青霜無疑。
他感覺自己的心在那一刻沉寂下去了。
他狠狠咬著司簡的名字,發誓一定要司簡付出百倍千倍的代價來給青霜陪葬!
沒有人知道他心里的恨意,就好像沒有人知道他對青霜的喜歡。
但是他還來不及想很多,司簡就以不可思議的速度快速在江南地區建立起了屬于他自己的國度--青霜宮,一個灑滿了青霜的鮮血的門派。
青霜得,天下統。
司簡做到了那個傳說,他帶領著他的青霜宮徹徹底底從劉氏門下分離了出去。
一別,五年。
五年里,他和司簡的大大小小戰爭不斷。
最後,爭奪西山那塊地。
再後來,出現了一個莫名其妙的女子顏尋善。
他幾乎沒有見過那個傳說中令司簡一見傾心的女子,他是不大相信的,因為在他心里司簡一直是喜歡青霜的,就跟他一樣,這是一種不能見光的苟且的感情,是會被世人唾棄的,所以他一直以為顏尋善是司簡手里的另一顆棋子,因為司簡這個家伙太狡猾了,他為了對付他可以做出很多的棋子來,也不介意犧牲很多人。
後來的雲淡、風輕、包括蘇阿愁,就是他手里的棋子,哦,還有一個叫做流雅的青霜宮女弟子。
說起蘇阿愁,劉扶蕭就覺得氣憤,不,不是氣憤,他已經在恐懼了。
上面說了,他之所以能夠一直活到現在,靠著的就是那僅存在心中的驕傲的骨血--他一直以為自己就是劉氏嫡子,就是生來接受所有人的膜拜活在鮮活光明之中的,他從來沒有想過自己會成為劉氏以外的人。
多年來的敬仰,多年來的自信,多年來的高貴,在那一刻幾乎被一招摧毀了。他的人生好像就是一個悲劇。
他知道,不管他有沒有惹到司簡,司簡都不會放過他,就如他永遠也不會放過司簡一樣。
他和司簡是同一天出生的同父異母的親兄弟,他太了解他的性格了。
斬草除根。
司簡早就打算一舉端了他的劉氏。
他終于殘忍地給了他一個最大的打擊,這個打擊比青霜的逝世還要叫他難以置信。
司簡先是派人給他送來了一幅畫像。
他們大家都知道婉娘夫人的存在,他一直以為婉娘夫人是司簡的生母,她死在自己母親的手里,也該是罪有應得的,但是那一天,他卻發現,一切都是錯誤的。
婉娘夫人破敗的畫像在他手里打開,他在看見那個妓女的長相的時候,瞳孔不可置信的一縮。
「啊--」他尖叫一聲甩開了那副畫像。
他分明看見了那個女人妖艷美麗的面容,還有她眉間醒目而鮮艷的一點朱砂,像極了他自個兒的容顏。
怎麼可能是這樣呢,這個女人怎麼長得這麼像他自己呢?
他坐在地上拼命喘氣,突然記起了他母親的面容,他目前清高溫婉,那份姿態,明明跟司簡是極相似的!
一個大膽的猜測出現在他腦子里,他不敢承認,于是再床上躺了一天後一把火燒掉了這幅畫像。
他知道,司簡在逼他,他想要逼死他!
他在那無數個夜里都躺在床上,像個死人一樣,睡不著,飽受身體和精神的雙重折磨。
然後,初冬,天氣很冷。
他坐在屋子里,突然有人推開了他的房門。
他看見一個木訥的青衫男子走進來,那個男子的臉看起來有點眼熟,但是想不起是在哪里見過,他想,也許是哪個僕人吧。
這個男人自稱是蘇阿愁,姓蘇。
他一下子想起來自己母親也是蘇姓。
他不知道為什麼心里一下子恐慌起來,他怕這個男人就是司簡派來的。
果然,這個男人從懷里掏出一封信來,對他說︰「這是一封信。」
劉扶蕭沒有眼瞎,自然知道那是一封信,還是一封陳年的舊信,周邊都泛黃磨損了。信封上寫著四個字「吾兒親啟」。
他看了,不自覺退後一步,他總覺得這封信就是個致命炸彈,會要了他所有的信念和仰望,會讓他靈魂蒙羞。
但是終于,他還是拆開了這封信,在那個叫做蘇阿愁的男人被他的屬下帶出去殺死之後,他看了這封信。
沒有人知道,不光他的手在顫抖,就連他的心都在顫動著,害怕看到最恐懼的事情。
最終,他絕望地閉上了眼楮,那封信在他手里滑落,落在地上,被他一腳碾碎了。
「啊--」
他突然發瘋一樣在屋子里大喊,一邊喊一邊砸東西,砸所有可以砸的東西,滿屋子狼藉,他坐在床邊,卻覺得快意。
那封信里面寫︰「吾兒扶蕭,娘親十月懷胎所生之子,可憐吾兒出世不當,娘親無能,無法親力撫養,且被迫遠走他鄉。此信吾兒此生不再相見,娘親獨抒,以聊心頭感言。娘親江南蘇州人,幼時家貧,淪入歌樓賣藝,十七歲時遇隆君,得以垂憐,兩載後入府為妾,同年九月懷有身孕,與正室蘇氏同期。娘親為兒著想,與蘇氏交換條件。次年七月晚與蘇氏同時誕下一子,可憐娘親未看你一眼,垂淚。吾兒自此交由蘇氏撫養,娘親遠離劉氏,迫走他鄉。今日唯望吾兒成龍之志,年少有為,擔當一家之主,特此留言。」
區區幾百字,道出了他的身世和一切昔日之事。
原來這一切的一切都是一場荒唐的陰謀,偷梁換柱,真是可笑至極!
他在夜色里沉寂著,像一具死尸一般。
想必司簡是知曉這一切的,不然他看著他的眼神里不會那麼奚落,他就說司簡一個庶子哪里來那麼大的自信和驕傲,原來他才是徹頭徹尾的傻瓜,被玩弄了那麼些年才醒悟過來。
可是他不明白他為什麼一直不說破,但是正因為如此,司簡知道一切的真相卻總是高深莫測地看著他,把他像個傻子一樣玩弄和嘲笑,這一點也正是他最恨他的。
他想,也許死了才好,死了,才是真正的解月兌,但是他想要在臨死前再看青霜一面,但是司簡連這個願望都不給他實現。
他最終沒有見到青霜最後一面,他只是抱著青霜的畫像,在他那冷冰冰的床上笑著死去了。
他二十余年的一生,就這樣結束了。
全世界終結了他的呼吸,他帶著對青霜最後的懷念,墜入了永久的黑暗之中。
冬日寒涼,天地肅殺。
劉氏最後也被司簡打得退回了蜀地,正是應了他出生時的那個傳言︰男生女相,禍國殃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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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章是專門講劉扶蕭的,他的簡短的一生。大結局里還會提到他一點~俺自己覺得蠻催淚的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