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懷彥用上疾速步法,身影如風,不多時便已到了狄望舒房前。此時已是夜深時分,眾弟子早已熄燈歇下,獨獨狄望舒房中一盞燈亮如豆,昏昏光華在夜色中好不顯眼。
他緩步上前,正要敲門,房門已從中打開。
「木兄……」
開門的是狄望舒,他的面色看著似有幾分奇特,眼眸一抬即垂,微微偏頭向後看去。
木懷彥溫和一笑,邁前一步,狄望舒月白身影退到一旁,露出負手立在窗邊的冰寒人影。
「師兄,怎會此時上山?」話說一半,木懷彥卻是一怔,方才還未注意到,此時定楮細看,竟發現眼前挺立如刀的男人那堅硬的背影卻在微微顫抖。「這是——」
狄望舒抬頭,卻是微微搖頭。
「小彥……」
木懷彥腳步一頓,淡笑入座︰「師兄何不坐下一敘?狄兄也是,站著卻是做什麼?」
狄望舒依言坐下,只窗前的那人仍是不動。木懷彥知他脾性,也不強求,心中雖是思緒如電旋轉,手上動作卻是悠然。只听茶水墜入杯中音色清澈,木懷彥轉眸看向身側的狄望舒。不知為何,狄望舒面上竟顯出淡淡的愧意,眼瞼一垂便不再看他。
「小彥,你知我等了這多年,絕不願放手。」
這話木懷彥听過數次,但從未如現下這般,字字似冰粒墜地,聲聲冷然鏗鏘,仿佛冰崖在前絕地無生,讓他心頭也是一寒。當下卻是一笑︰「師兄的心願,懷彥心知肚明。」
「你只知事態,不知情由。」那人長吸一口氣,似是終于定下心神,緩緩轉過身來,正是曾上山為狄望舒醫治傷勢的百里莊莊主穆寒蕭。但見他輪廓分明的面容上一雙沉暗黑眸如寒冰覆蓋,只是那冰層之下的暗涌,縱是驚濤駭浪也難為人所知。
「事態情由,皆有因果。師兄,夜漫漫茶溫溫,時間尚且足夠,飲茶吧。」
穆寒蕭定定看著他幾息,撩袍落座︰「因果……惡果我已嘗盡,這一輪,前因我已種下,卻不知,這‘果’可能如我所願?」
「師兄此刻既然在此,想必是如願了。」木懷彥舉杯一敬,「這般喜事,懷彥暫且以茶代酒,恭賀師兄心願達成!」
一直垂首不語的狄望舒忽然嗆咳出聲,木懷彥一愣,卻見穆寒蕭面帶古怪地看著他。木懷彥與穆寒蕭自小一塊長大,見過他意氣風發時的驕傲不羈,也見過他歷經大變後的冰冷沉寂,卻從未見過他這般神色,似探究,似觀察,仿佛在透過某些東西看向人心最深的渴望。在這樣的眼神注視下,便是木懷彥也不由有些不自在。
「……我的心願,已然了了。我的執念,卻不曾放下。」穆寒蕭閉上眼,「小彥,你……可有執念?」
未料到他會這般問,木懷彥卻是一愣,面上笑意習慣揚起︰「執念啊……」他直覺便要回答,眼前卻忽地閃過一雙清靈不屈的眼眸,一時怔住,卻是說不出「沒有」兩字。
他沉默一瞬,穆寒蕭已睜眼看來,恰恰捕捉到他眼中一閃而過的迷茫,心中了然,那將要說出口的話便如鯁在喉,進退不得。杯中茶水已然涼透,穆寒蕭仰脖灌下,杯底與桌面相踫,「咚」的一聲,驚醒身前各有心思的兩人。
「紫靈芝……並未派上用場。」
木懷彥一驚︰「為何?師兄先前不是已取得天烽睡火蓮和極地寒汀了嗎?」
穆寒蕭唇邊逸出一分笑意,似苦澀,似歡欣,「睡火蓮與寒汀仍在百里莊藥庫之中。」
也就是說……「師兄並未煉藥?!」既是如此,那為何他會說心願已了?不知為何,木懷彥心中隱隱有了不安的預感。
「只因她……早已出了玉龍洞。」
木懷彥手指一顫,指間的茶杯一歪,茶水傾覆,在桌面上蜿蜒出一道淺淺的水漬痕跡。他卻是顧不上這些︰「她……大嫂當初不是已經……」那個字他未說出口,是不忍,也是不願。
「這麼多年,我從未相信她會真正舍我而去……」穆寒蕭眸中閃著異樣狂熱的光芒,「如今、她果真歸來,我、我……」
狄望舒忽地輕嘆一聲︰「寒蕭,她活著便好。」
「……是啊,是啊,活著便好、便好。」穆寒蕭喃喃道,卻哪里還有半分冰寒沉寂之色?
木懷彥定下心神︰「不知大嫂現下何處?」
他這話一出,房中陡然靜了下來。
木懷彥此刻也察覺不對,清和眼眸看向兩人︰「怎麼?」
穆寒蕭閉目不語,狄望舒越發不敢抬頭,半晌,才低聲道︰「听門下師弟說,今夜寒蕭一上山,逢人便問,山上可有一位‘鵝蛋臉型柳眉星眸的秀麗女子’。」
木懷彥眉峰一跳,便听狄望舒又道︰「……那女子曾與一個灰衣童子在山間嬉鬧。」
這似乎不著邊際的一句話卻彷佛晴天雷響,霎時炸裂在木懷彥腦中,他猛地站起身,眼前便是一陣暈眩︰「這、這怎有可能!」場中無人回答,只他驚詫的聲音將房中物事震得嗡嗡作響。方才震驚之下,他的聲音不由帶上了內力。
再見穆寒蕭面色,他心下便已是信了七分,一時眼中茫茫竟是看不到身前情形,只虛虛看著前方,口中喃喃道︰「是了,那日師兄你突然離去,便是因為在樓上見到她了吧……師兄既然再來,便是求證過了,那便是不會錯的、不會錯的……」
他自來心性沉定,何曾有過這般言語無序之時?狄望舒一時也失了言語,身旁的兩位好友都是相交多年,一者多年情苦,一者……情之初動,是否便是緣淺情滅?將心比心,他無法偏幫任何一方。先前被穆寒蕭陡然相問,他措不及防下叫出了那個名字。雖是無心,卻也覺得無顏面對木懷彥,又怎能……
時間在無聲的沉默中一點一滴流逝,就如同那從桌上緩緩滴落的茶水,滴滴相續,卻終有滴盡干涸之時。
「……葉姑娘在山下長憑府中,師兄可去一探。」木然地說出這話,木懷彥緩緩坐下,清和的面容上神情似乎與往常並無不同,只是那雙眼眸,似沉暗的潭水深掩,再看不出半點波動。
穆寒蕭凌厲的眉頭隱隱凝住,眼眸中霜寒不再,悲喜難言,終是輕嘆一聲長身而起︰「小彥,因與果,便由我來承擔吧……只是不知,我的幸可會成為你的不幸……」
「師兄說哪里話?」木懷彥嘴角毫無笑意地一揚,「師兄的幸福,便是……」那底下的話卻是無論如何也說不出口了,他放在桌下的手掌不由握緊。
「你……」穆寒蕭抬眸,卻是無言可勸,身形一頓,長袖揮揚,旋身大踏步走出門外。
屋內只剩兩人僵坐桌旁,不言不語。良久——
「你、真能放下?」
木懷彥眼簾一顫,卻似沒听到狄望舒的話般,只低語道︰「長憑府便在山下不遠處,以師兄的腳程,約莫兩刻鐘便可到了。過不多久,他便能見到她了……」
狄望舒撇開頭,澀聲道︰「有一事,我還未告知于你。」
「……何事?」
「三皇子去化城寺那日,正是殘秋和葉姑娘二人出城游玩之時。只是……她們不曾再回中鴻城。」
木懷彥平靜的神色終于有了波動,只見他眼眸一抬,慣常溫和的雙眉陡現凌厲之色,薄唇驀地抿緊。卻听「喀嚓」一聲,桌子一端猛地沉了下去,杯壺頓時順勢滑落在地,摔了個 當作響。一陣雜亂聲過後,清和嗓音泠泠響起,冷意如秋寒霜刀︰「一時手滑,狄兄莫怪。」不待狄望舒答話,他一笑又道︰「不過狄兄向來是舍得之人,心愛之人尚可放手,幾個杯碗又算得了什麼!」
狄望舒面色一白,陡然抬眼看來。
兩人視線相交,青衣俊雅,白衣如月。空氣中仿佛有肉眼可見的裂縫在擴大,往昔交情一念之間便會斷滅。
「我……」狄望舒嘴巴開闔數次,半晌才頹然道,「我也是今日才從離鏡那得到消息。你、信與不信皆可……」
「抱歉……」木懷彥垂眸,身周不同尋常的凌厲氣息淡了幾分,神色也恢復冷靜,「那師兄——」
「……你來之前,他已問過我。」
「原來……如此。」木懷彥緩緩起身,「在下在貴派叨擾多日,也是時候下山去了。這便告辭,勞煩狄兄代我向眾人告罪。」
狄望舒不由跟著站起身︰「你這是要去……」
「去找葉姑娘。」木懷彥微微一笑,「葉姑娘下落不明,多一人找便能快一分。」
他面上笑意清淺如常,眼眸也不似先前的沉寂,看著倒真是有些歡欣的模樣——只是這般反倒更叫人憂心。狄望舒是過來人,自然明白,這般表現不過是自欺欺人貪得一時是一時。只是,他又怎忍心連他這一絲祈望也給擊碎?不過——
「你此刻下山也趕不上寒蕭了,不如過了這夜再走。難得相聚一場,連聲告別也不說,可是會被好友們怨恨上的。」見他只是微笑,狄望舒淡淡加了一句,「離鏡消息靈通非常,也許還能再問出點什麼也說不定。」
「……如此,便听狄兄安排。」
***
秋風勁疾,壓低山道兩旁的野草獵獵倒伏,涼意襲人。好在今日的日頭早早爬上半空,雖有魚鱗雲層重重疊覆,但金紅色的陽光仍是千絲萬縷地自雲縫中射出,暖洋洋地揮灑于天地間。望風而立,倒是別有一番勁爽的快意。
甘禹官道一連數日都是繁忙異常,人來人往,陣陣草藥香氣飄散在大道上,讓早起困頓的人們都不由精神一振。這甘禹官道乃是甘遂城同往各地的主脈,不同州城的商販進出甘遂城都必須經過此路。因是此時節藥材進出頻繁,大道上便零碎地掉落了些藥草,再加上風中的藥香,無怪乎這條路會被稱為「千草香道」。
老譚頭眯著雙眼看向甘遂城方向,擦著桌子的手卻是一點沒停。他本是甘遂城中的藥農,前些日子種植的草藥都已收獲完畢,他將草藥賣給城中的商賈後閑著無事,又見這道上人流不絕,便索性在路旁擺了個茶攤子。來往進出城的人少不得都要在此處歇息一二,他這小生意倒做得有模有樣,這半月的收入都能比得上半年所種草藥之值。
此時已臨近巳時,日頭漸高,暖陽當空,空中的雲層也散開大半。不遠處的從甘遂城方向走來兩人雙騎,老譚頭滿布皺紋的面頰笑容綻出,手下利落地把桌椅都抹了兩遍。
不多時那兩騎已到近前,健壯大青馬上黑衣男子巍然端坐,冷然的面容此刻卻是帶著絲無奈,側頭看著他身旁栗色老馬上的素衣女子。
「放松身體……追、追風的脾性溫和,你初學騎乘,正是適合。」
正緊張兮兮地伏在馬背上的葉曼青頭也不敢抬,只是死死地揪著馬頸上粗糙的栗色鬃毛,口中惱道︰「溫、溫和個頭!才這麼一頓路,我都被摔了五……啊呀!」
老譚頭目瞪口呆,眼睜睜地看著那姑娘從馬背上滑下——那匹馬的速度堪比他家老牛。風中隱隱傳來一聲輕笑,那黑衣男子反應極快,右臂一勾一攬,便將那個姑娘帶到大青馬上。
「咳,你放心,有我在,你摔多少次都無妨。」
「……哼!」
葉曼青羞憤地扭過頭︰「讓我下去,再來!」她就不信了,不過是騎匹馬,她還能學不會!她當年可是翻山越嶺一把手,要是被微微知道她現在這般挫樣,還不得笑掉大牙?!真是奇恥大辱豈有此理!
楚南漠卻沒像先前一般讓她下馬,反倒一手攬住她,一手拉住栗色老馬的韁繩︰「你的練習稍後再繼續吧。」
他胸口震動,葉曼青氣得抬手掐了他一把︰「說過不許偷笑了!」
「……先歇息吧。」
葉曼青抬頭,這才看到路旁須發蒼蒼的老者。兩相一對視,那老人登時低下頭去,雙肩卻是不住顫抖。她立刻回想起剛才的蠢樣,頓時只覺一陣熱意撩上雙頰。這下可真是……丟臉丟大發了!
老譚頭不愧是久經風雨之人,不一會兒便恢復正常,滿臉笑意地迎上前去︰「兩位客官,喝杯茶歇歇吧!來來,小老兒為您二位牽馬!」
「多謝老丈。」
楚南漠將栗馬交給老譚頭,翻身下馬,朝抱著馬脖子不放的葉曼青伸手︰「松手。」
「……我自己來。」葉曼青咬牙道,不過是下馬罷了,她還沒廢到這種地步……雖然這匹大青馬真的很高……
楚南漠垂下眼眸,聲音听不出波動︰「你的衣裙……掀開了。」
「呀!」
又是一聲驚叫,葉曼青再次翻下馬背,堪堪落在楚南漠懷中。
「……佔女孩子便宜是可恥的,阿默!」
「我什麼都沒看到。」
「你——」
老譚頭低下頭默默牽著老黃馬走開,他也什麼都沒看到,什麼都沒听到。
作者有話要說︰呃,雖然晚了半個小時,但是——這就是日更……
請大家無視偶的標題名吧,這不過是偶的惡趣味發作,決心要把第二卷的卷名用上而已~咳咳,和正文無關喲~
今天看了阿凡達,感覺只有一個︰是個拍得很好看的童話故事~飄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