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曼青把玩著不及手掌長的短匕,「你怎麼看?」兩把匕首一模一樣,根本是一個模子鑄出來的。銀本質軟,要將這銀匕打造得這般精巧鋒銳,難度極高,便是齊楚初見這匕首也忍不住多看了幾眼。若說這樣兩把匕首沒有任何關系,卻是難以讓人信服。
站在窗邊的況風華收回目光,看向短匕︰「……巧合罷了。」
葉曼青斜眼看她,見她雖然嘴上說不在意,眼神卻一直沒離開銀匕。不由一笑,把匕首遞還給她。
「有這樣的巧合,說明你們有緣,不管怎樣,總歸不是壞事。」
況風華嗤笑道︰「我和他有緣,你不吃醋?」
「咳咳!」葉曼青白她一眼,「哦,那你倒是說說,我是吃誰的醋,你的還是他的?」
況風華頓時噎住︰「你怎麼還跟著那瘋子發瘋?」
難得能壓住她,葉曼青樂得呵呵笑︰「我是真的覺得嫁給你很不錯啊……」
「你還說!」
「好好,不說了。」葉曼青語氣一轉,「不過,你那個師叔為什麼要幫你娶親啊?還真是夠驚世駭俗的。」
「你還有臉說?他瘋也就罷了,你一個姑娘家,說那些也不怕——」
「怕什麼?你況風華哪是這麼容易被嚇到的?」葉曼青笑嘻嘻道,「說吧,到底是你想要個姑娘還是怎的?」
況風華懶得搭理她,把手里的短匕轉得飛快,半晌,才開口道︰「望雷山莊的事,你知道多少?」
「除了傳說中的尊男欺女外,我就只知道你了。」葉曼青攤攤手,湊趣笑道,「有史以來的第一位女莊主啊,真是好威風!」
況風華嘴角逸出一絲嘲諷的笑意︰「女莊主?你錯了,在望雷山莊中,況風華是一個徹頭徹尾的男人,一個可以‘娶妻生子’的男人。」
被她話語中的嘲弄給震住,葉曼青怔愣道︰「難不成,他們根本就沒承認你是女子?」
「哼,望雷山莊怎會容得一個女子在他們眼前囂張。」況風華拔出匕首,光滑的刀刃反射出的亮光映在她右臉頰上狂傲飛舞的墨字上,有一股攝人心魄的冷酷。
葉曼青按住她的手︰「況風華,你在焦躁嗎?」
況風華一愣,默默轉開頭。
「到現在我還不知道,你臉上這個是什麼字。」葉曼青細細端詳那墨字的紋路,這樣的痕跡分明是刺上去的,就她所知,古代的刑罰中有一項就是「黥刑」,是給罪犯留下的永不磨滅的標志。為何況風華面上會刺上這麼一個字?作為一個女孩子,就算再不在意自己的外貌,卻也很難接受這樣簡直是毀容的刺字。
況風華抬手撫上臉頰,臉上慢慢浮出笑意,是無需分辨的直接的驕傲和自豪。
「‘狂’字。‘知狂’,我身為墨君的號,是師父親自賜給我的。」
葉曼青有些不解︰「墨君?」
「你還真是什麼都不知道。」況風華輕笑一聲,「世人都知道望雷山莊尊男抑女滅絕人倫,以涂抹黥面為榮,臨海而居卻拜鳥為神……你可知是為何?」
葉曼青搖搖頭,況風華也沒打算听她的回答,自顧自道︰「我幼年隨流民一同流落到昴州,因緣際會下進入望雷山莊,十歲那年成為墨君後上的第一課,便是此生此世與浮雲殿勢不兩立。」
浮雲殿?葉曼青還有點模糊印象,之前在青霓山上听重樓那小家伙說過,浮雲殿乃是在東部浮海之上的神秘仙島,從位置上來看,與望雷山莊正是隔海相望。
況風華忽然笑起來︰「你知道嗎?傳說浮雲殿是女子的聖殿,每個女子在那都能盡情歡笑放歌,被尊重被呵護……真是人間仙境,不是麼?」
「你不喜歡?」葉曼青挑挑眉,況風華的語氣可不是什麼羨慕向往,反倒透出一絲難掩的厭惡。
「那般高雅所在,哪是我等卑賤之人可以去的?」況風華撇撇嘴,「浮雲殿的女子越寶貴,望雷山莊的女子便越低賤。你說,我該喜歡那處所在麼?」
這……葉曼青越听越覺得不對勁,「望雷山莊和浮雲殿有什麼深仇大恨麼?」怎麼望雷山莊像是比著浮雲殿來行事的?但這種看似賭氣的行為作用在千千萬萬悲苦的女子身上,卻只讓人覺得悲涼和荒謬。
「太遙遠的事已然不可考,只是代代傳續下來的仇恨。每過三十年,浮海潮汐大起大落,浮雲殿便會自海霧中顯現,屆時望雷山莊和浮雲殿將各派出三人于玄冥山山巔對戰。」
「戰果如何?」三十年一戰,這樣神奇的事竟然延續了數百年!
「望雷山莊建莊至今已有四百七十八年,玄冥山之戰前後共計十七次,次次完敗,無一勝績。」
听況風華一字一頓從齒縫中擠出這話,葉曼青頓時啞然。四百多年從頭輸到尾,連一次也沒贏過,這種憋屈的感覺,怪不得望雷山莊的男人們會發瘋。也正因如此,望雷山莊對待女子才越來越苛刻、越來越怪異吧?她掐指一算,第十八次的對戰還剩兩年不到——
「那你……是想在下一次對戰中勝出麼?」不管怎麼看,她還是覺得這整件事都透著無比的荒謬。一代代人就為了根本說不清的緣由爭斗,更有那麼多無辜可憐的女子輪回著受折磨……在這樣環境中成長起來的況風華,怎能不堅強?
「勝出?怎麼可能!」況風華哈哈一笑,「都輸了四百七十八年了,我再看不清,可不就辜負老天給我這番機緣麼?」
也是,但……「我還以為你想擊敗浮雲殿,一舉掃除望雷山莊這四百多年的頹氣,好借此機會改變昴州女子的命運。」
「天真。」況風華漫不經心地點著臉頰上的墨字,「男人的驕狂一旦得到放縱,就更無壓制的可能。」
葉曼青皺皺眉凝神思考著她的話,卻不得不承認她的話確實最有可能變成現實。
「我這麼多年的苦練,可不是為了那毫無意義的對戰。既然已經輸了這麼多次,那再多輸一次也無妨。」
說得有些口干舌燥,葉曼青倒了兩杯水︰「如果是這樣的話,你又為什麼要做這墨君、少莊主?」憑她的能力,只要離開望雷山莊自有更廣闊的天空。
況風華冷冷一笑︰「自然是為了毀掉望雷山莊。」
「什麼?!」
乍听這話,葉曼青驚得手掌一翻,杯中的水頓時潑濺出去。似乎早料到她有這般反應,水杯傾斜的一瞬,況風華翻掌在葉曼青手腕上一拍一托,迅捷無比地將濺出的茶水一滴不漏地接住。
「真不經嚇。」
葉曼青還沒從況風華剛才變戲法一般的奇妙的手法中回過神來,只是喃喃道︰「你說笑的吧?」
「你說呢?」況風華從她手中取過一杯清茶喝盡,「這樣一個泯滅人倫讓無數人痛苦絕望的所在,難道不應該毀掉嗎?」
「我不是這個意思,只是……」葉曼青蹙眉看一眼況風華,從開始到現在,無論她的語氣是痛恨還是厭惡,她的眼神深處都隱著一絲不容忽視的驕傲。「你卻從來也沒有後悔成為望雷山莊的人,對嗎?」尤其當她提及她的師尊時,更有一種眷戀的意味。這樣的她,怎麼可能真正想去摧毀這個她從小成長的地方?
況風華一怔︰「當然。」
葉曼青注視她幾息,忽地一笑︰「你的目的根本就不在毀掉望雷山莊上。讓我猜猜,望雷山莊一向鄙棄女子,你卻偏要以女子之身登上莊主之位……況風華,其實你是故意的吧?故意幫著浮雲殿來打擊望雷山莊的男人們?」
「咦,你這麼一說倒也有幾分道理。」
見況風華煞有介事地撫著下巴的樣子,葉曼青噴笑︰「你還真是……算了,說吧,你特地跑到我這兒是為了什麼事?」
況風華斂斂神,沉思道︰「本來此事我不願讓你沾染過多……只是這麼一路看來,你兜來轉去盡往熱鬧的地方鑽,為免你稀里糊涂把小命丟掉,有的事我還是跟你提一提為好。」
葉曼青一呆,細想之下還真是像她說的這般,但——
「我不過是跟著別人湊熱鬧罷了,又有什麼關系?」
況風華嘆一口氣︰「你那是湊熱鬧嗎?約好在中鴻城相聚偏偏你就能被人半道劫持,好好待在青霓山上你都能被人擄走,木懷彥、齊楚、狄望舒、離境,哪一個你都能沾上。更別說……」真是越想越無力,「無淚修羅楚玄墨你是怎麼惹上的?還有,那個百里莊莊主和駱大小姐又是怎麼回事?」
听到這些名字,葉曼青頭皮一陣抽痛︰「行了行了,你就說吧,到底是什麼事?」
「不過是要提醒你,這次使役閣之事,你千萬莫要摻雜進去。最好,讓那位木少俠也少理些事。」況風華淡淡道,「還有那個楚玄墨,你離他遠點兒。」
葉曼青猛地抬眼盯住她︰「為什麼?說清楚。」
況風華與她對視半晌,忽然懊惱道︰「你這女人怎麼這麼麻煩?!」
「說得好像你不是女人似的……」葉曼青瞪她一眼,「快說,再敢含含糊糊地我可不饒你!」
況風華眯著眼眸看她一會兒,猛地伸手摟住她的脖子壓到耳邊︰「就憑你?」
葉曼青齜牙一笑︰「怎麼,難道你忘了那‘蝕心腐骨’的滋味?姑娘我就是自殘也能拖掉你半條命!」
「……這笑話一點也不好笑。」想起了葉曼青身上奇怪的毒性,況風華頓時沉下臉,「你給我好好顧著你的小命!」葉曼青當初躺著進駱家莊養了好幾天傷的事,況風華哪有不知的?當下惡狠狠道,「要是靈靈知道你這樣子,非把你關起來不可!」
郝靈靈當初對郝雲棲的照顧,那可真叫一個無微不至……葉曼青抖抖肩︰「是是,你還沒回答我剛才的問題……等等,你能聯系到靈靈,你有她的消息?」自從郝靈靈在青霓山失蹤後,葉曼青除了知道她安全無虞外再無其他。就是這段時間在江湖上行走,也沒听到有關金刀鏢局幸存者的消息。
「唔,靈靈她現在很好。」況風華松開手,看到葉曼青射過來的眼神,又道,「她回京都了。」
葉曼青敲敲桌子︰「況風華,你瞞著我不少事啊……一樣一樣的,都給我交待清楚!」
「你想知道什麼?」
「靈靈的下落,以及你剛才警告我的緣由。」
「你非要這麼刨根問底麼?」況風華皺眉。
葉曼青端起杯子︰「況風華,你該知道我不是那等沒主意的人。你如果不肯說,我就只能自己去猜、去想、去求證,總會尋到蛛絲馬跡的。」
兩個人互相瞪視著,好半晌況風華才道︰「我和靈靈都不希望你沾染這些事……」
「你們的心意我很感激,但這個漩渦……恐怕,我比你們想象的還要陷得早陷得深。」葉曼青一瞬不瞬地看著她,「女人如果只能靠別人的保護存活,那就永遠只能是個弱者。這個道理,你應該比我更清楚。」
況風華沉默幾息︰「當初把靈靈從青霓山帶走的人,是離境。」
葉曼青點點頭︰「果然是他。」雖然那時夜色昏暗,但把郝靈靈卷走的那道紅光卻像極了離境藏在袖中的東西。「我記得你那時跟我說帶走靈靈的是她熟識的人,那離境究竟是誰?」
離境的身份,一開始只是給應殘秋送去畫卷的傳說中的江湖第一神偷。依後來事態發展,雖然可推知那次的事件不過是應殘秋為月兌身故意布的局,但離境的身份卻越顯微妙。她從木懷彥口中得知,在她被擄下山後不久,顧飛揚便被揭穿真面目囚禁在青霓山後山,之後出現在眾人眼前的「顧掌門」不過是離境易容假扮的。從一開始潛入青霓劍派,到及時帶走郝靈靈,到恰到好處地頂上青霓劍派的空缺,整個事件模索下來,簡直像是一場排布精密的棋局,每一步都走得極為優美。顧飛揚既然與三皇子有勾結,那麼離境與三皇子便無干系。葉曼青想起之前木懷彥等人的推測,難不成,離境是五皇子布下的棋子?青霓派的對局,真正的勝利者竟是五皇子?
「他是五皇子的人?」
沒料到她會問這話,況風華驚訝地睜大眼,「你怎會如此說?」
葉曼青將她方才的推測說了一遍,況風華默默听了,輕笑道︰「你能想到這份上也是不容易了,不過,如果真如你所說,離境是五皇子的人,那為何木懷彥等人還會幫他?」
葉曼青頓時被問住了,這一點確實無法解釋。但從分析上來說,三皇子與五皇子兩方勢力爭奪,非此即彼。就葉曼青所知,現在無法確認的就有應殘秋、柳牽情和染艷三人背後的勢力,按目前的情況來推測,他們有很大的可能是屬于五皇子一脈。除非,還有其他勢力介入……
「難道是第三方勢力?」
況風華輕笑道︰「我想,木懷彥他們應該已經猜出離境背後的人是誰了。」
「是誰?」葉曼青急急問道。
況風華卻不言語,反倒就著銀匕輕輕擊打著杯壁,低聲吟道︰「石奏清泉悲歡歌,樓推楊柳寒食客。猶嘆花遲春色淺,乍驚艷血耀山河。」她的音色本就低沉,和著茶杯清脆的擊打聲,竟讓人有山高天遠霞無邊的寬廣與艷麗之感。
葉曼青卻是莫名其妙︰「好端端地怎麼背起詩來了?」
「你沒听過這首詩?」況風華停下動作,「耀國九州,怕是連垂髫小童都盡數習背此詩。」
葉曼青作個鬼臉︰「就我見識淺,行了吧?到底是誰的大作這麼有名啊?」說實話這詩在她看來是平凡的很,中國數千年的歷史多少精妙絕倫的詩詞數都數不過來,哪是這麼一首平仄韻律都不規範的詩可以比擬的?
「你覺得這詩不好?」況風華微微一笑,「確實。但以作詩人當年不足九歲之齡,能寫出這樣的詩句,其胸襟氣魄就已是非凡。」她的表情並沒有多大變化,但漆黑眼眸中卻似有火光在跳躍,那是融合著欣賞贊嘆興奮好奇的光芒——自內而外由驕傲不凡的靈魂散發出的對知己對手的渴望與向往。
見到驕狂自傲的況風華露出這般的眼神,連葉曼青也不由起了好奇之心︰「這位九歲神童究竟是誰?」
「明熒,嫡長公主明熒。」況風華的語氣平淡至無味,卻似風雷凝滯,「定元十年春,北烈皇室攜群臣于天孤山共度寒食節,聖上命眾人對景吟詩,長公主以映山紅為題作此詩。」
雖然況風華只是說了個大概,但葉曼青已經能夠想象當時的場面。九歲不到的小女孩面對漫山紅艷吟出這首詩時的心情,大氣從容之處便是血氣男兒也要汗顏。到此時,對這位自小便入妙華庵修行的長公主,葉曼青也禁不住起了向往之心。
「但真正叫人震撼的,卻是長公主與聖上的對答。」況風華眼中光華閃動,「聖上問,為何作此詩?」
葉曼青屏住呼吸︰「她怎麼回答?」
「女兒心如此景,今生今世願焚身以報國!」
作者有話要說︰這一章是女人們的故事,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