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暮深沉。
遮天蔽月的黑深深籠罩于一望無際的野原上,野原一角,另有高坡孤獨矗立,四野茫茫,惟有此高坡崢嶸隆起,突兀得仿佛是要與造化相抗,在這一馬平川之地硬生生嵌入了一道倔 。
秋夜晚風颯然而起,在高坡上盤旋飛舞,坡上茂密的樹林似是懶于理會這不請自來的晚風,任由它在枝杈繁葉間吹響一陣陣嗚咽風語。
孤坡上,密林前,一名高大魁梧,全身甲冑的男子拄刀肅立,默默眺望遠處,高大的身影,似也孤獨。
男子掌中合握的黑色長刀極為長大,四指寬的鋒銳刀刃筆直插在堅實的坡頂,但一尺長的刀柄仍如旗桿般矗在他面前。
七尺長刀,只為斬天劈地而鑄。
野原遠處,點點星火飄忽不定,似有無數人正手持火把奔走,又仿佛滿天星辰墜落此地,閃爍的火光中,依稀听得兵刃踫撞之聲,相隔雖遠,仍有金戈鐵馬之勢撲面而來。
正是遠處這股烈烈殺伐之氣,令甲冑男子全神貫注而望,高大的身影如是一位從洪荒中一直走來的武士,全身滲透出一股森森然的殺氣,與遠處殺伐遙相呼應。
其人其軀雖靜默如參天古樹,可當夜風從他身邊吹過,一靜一動之間,竟連風聲都為他滿身肅殺而驚,幽幽歸于寂靜。
晚風不經意間拂亂了他披散著的長發,露出一張沉寂冷硬如孤岩險峰般的臉龐,男子的右手緩緩松開刀柄,捋順了遮擋住視線的長發,又順勢扶正了右眼上蒙著的黑色眼罩。幼兒手掌般大小的眼罩斜橫在他臉龐上,遮住了那只尚在少年時便被砍瞎的右眼,卻遮不住斜貫整張臉龐的那一道刀疤,男子原本端正英朗的面容,也因這道毀容般的刀疤陡顯猙獰。
許多年前那狠絕無情的一刀帶來的痛楚已隨著歲月淡落,可這道猙獰已永遠從他的右頰刻至心底。
「嬴梨,我回來了。」男子的右手慢慢拂過刀疤,目視著遠方星火,自語聲沉如暮鼓,「隨我蚩尤烈同來的,還有十萬羌騎!」
星火閃爍,他的眼中似也有火光炙燒︰「很想知道,你愛惜到不容任何人分享的中原江山,可做好了被我蹂躪的準備?」
高坡下,暮色遮掩處,隱約有壓抑的馬嘶和低沉的喘息,借著朦朧月光的閃爍,仿佛能看見那一片沉寂中,正有無數雙冰冷的眼楮,野獸般嗜血。
一人一騎突然從前方黑夜中快速閃現,奔馬裹蹄,封口,無聲無息的一路疾行而來,一馳上土坡,來騎不及喘氣,已在馬背上急促道︰「大君,漢軍果然內亂,前方牧馬瀚原,漢朝國都長安城外,漢厲帝正與智侯,軍王交戰,漢厲帝率五萬禳天軍,智侯驅五千蒼狼騎,兩軍交戰激烈,死傷無數!」
男子蚩尤烈沉聲問︰「匈奴與突厥兩部有何動靜?」
斥候回稟︰「匈奴三萬,突厥兩萬,兩部人馬都藏匿在我族左右十五里處,只待大君一聲令下,立即發兵攻取長安城!」
「他們這兩部可曾察覺到我族伏兵?」
斥候微笑︰「我族五萬後軍藏匿極深,無人察覺。」
「禳天軍,蒼狼騎。」羌族大君蚩尤烈口中默念,向身後密林低喚一聲︰「亥陰!」
「禳天軍!蒼狼騎!」坡上密林內,一道黑影附和著羌君的默念,幽靈般隨聲走出,清冷月華照在他蒼白的臉上,一雙細如蛇目的眼楮灼灼閃耀,令人一看便知,此人必是位終日一步三算,舞弄爾虞我詐計策的陰鷙謀士,但在听到斥候回報的消息時,這陰冷男子臉上浮動著極難得的笑容︰「漢厲帝氣數已盡,傳說中可以撼動山岳的禳天軍,還有連星辰都可以嘯墜的蒼狼騎,誰能想到,這兩支漢朝軍甲中最令我草原三部敬畏的精銳也有這自相火並的一日?十八年來,我族死于這兩軍手中的勇士成千上萬,今日,吾族勇士的在天之靈終可俯瞰而笑。」
說著,他竟真的仰首望天,似乎蒼穹黑幕上正有人合著他的得意猖狂而笑。
「牧馬瀚原,幾百年來都是我草原人牧馬歡歌之勝地。」陰冷男子一改往日的寡言少語,長笑著指點遠處︰「自從厲帝搶佔了這片牧馬瀚原,又把他的國都遷徙至此,揚言要以天子守國門,這些年來牧馬瀚原上再不見我草原男子鐵馬挽弓之威,數百年草原雄風,就在這野原一隅一蹶不振!可厲帝只怕做夢都不曾想到,十幾年後在此地點燃第一把烽火的竟會是他最得力的左膀右臂!」
陰冷男子亥陰的笑容忽然一凝,「軍王燹翮麾下還有三千鬼風屠,這三千人可曾加入混戰?」
斥候正驚訝一向陰鷙深沉的軍師今日大異往常的得意神態,聞言忙在馬背上一躬身︰「回軍師,牧馬瀚原上只見禳天軍與蒼狼騎惡戰,不見鬼風屠蹤跡。」
「不可能!三千鬼風屠乃燹翮羽翼心月復,對燹翮極盡忠誠,燹翮既反,鬼風屠怎會不隨?」亥陰神色一冷,「你可曾逼近戰場,仔細窺探?」
斥候不敢隱瞞這位最擅洞悉人心的謀士,老實答道︰「不曾逼近戰場,只驅輕騎游離邊緣窺視,但我仔細查看過,牧馬瀚原上確無鬼風屠蹤跡。」
「無膽!」亥陰低斥︰「畏首畏尾,刺探不利,死罪!」
「亥陰,不要責他,斥候不是無膽,我為復仇而來,豈會攜懦弱無膽之人,是我命他只需在遠處窺視即可。」蚩尤烈一動不動的盯著前方夜色,淡淡道︰「厲帝和智侯都是絕頂聰明之人,即便是在怒極惡戰之中,這兩個人也不會忽略身周動靜,更何況還有燹翮這位軍王在,若斥候逼近戰場,萬一被他們察覺,後果難料。」
蚩尤烈下頜向著遠處一揚︰「他們君臣雖然廝殺正酣,可這三個人都有著寧死也不肯容異族踏入中原的烈性,一旦被他們發現牧馬瀚原外有我羌族斥候,那他三人一定會立即猜到,我草原三部欲圖聯軍奇襲,若他們停止火並,麾軍反撲,我羌族這五萬前軍雖然驍勇,也不一定能擋住他們的反攻,我不畏懼生死,但在親手斬下贏梨的人頭前,我不會輕舉妄動,同樣,亥陰,你也要沉住氣。」
「是。」亥陰一欠身,他是羌族中獨領謀略的軍師,但他從不敢輕視遠處正在同室操戈的君臣三人;
厲帝嬴梨!
智候明月!
軍王燹翮!
這三個足以令所有草原人都聞名喪膽的名字,正是他生平最可怕的三位對手,這些年里,亥陰為了解這三人而付出的心血甚至要多于對妻兒的關注,可每對這三人多一點了解,他心里的忌憚也會隨之多上一分,因為他很清楚,自己雖是草原三部赫赫有名的軍師,但這三個名字乃是他此生都無法超越的可怕對手。
這一次,若不是得知這三人君臣反目的秘聞,又有匈奴,突厥兩部聯軍五萬,他絕不敢應承大君以舉族精銳盡出的復仇之舉。
沉吟著,亥陰踱步到蚩尤烈身邊,低聲道︰「燹翮叛變,為何不帶他一手練成的鬼風屠?莫非,燹翮把這支精兵藏在暗處?」
想到輕易不出擊,但每次一入戰場便能以雷霆一擊決定戰場勝負的三千鬼風屠,亥陰從心底滲出一絲警懼︰「燹翮一定已藏下鬼風屠,想用做奇軍偷襲厲帝,這鬼風屠來去如風,形跡難測,說不定就隱藏在牧馬瀚原附近,大君,我們要立即告知匈奴,突厥兩軍,讓他們小心潛伏,在禳天軍和蒼狼騎拼殺殆盡之前,我三部聯軍不能暴露形跡。」
他說著就要命斥候去傳令,蚩尤烈已開口道︰「不必,斥候刺探辛苦,先下去休息。」
「謝大君。」斥候一拱手,策馬下坡,很快隱入高坡下那一片寂靜中。
「大君!」亥陰急道︰「我族伏兵雖然僻靜隱秘,但匈奴,突厥兩部氣盛張揚,此來又只圖快意復仇,拙于隱匿藏兵,鬼風屠來去神秘,不可大意。」
「沒什麼可擔心的,鬼風屠不在牧馬瀚原。」蚩尤烈神色平靜︰「燹翮今夜不會帶著鬼風屠,因為他並不是真的要背叛贏梨,事實上,他也從未想過要背叛贏梨,這一次,他只是想永遠離開贏梨,離開這個,他從少年起便立誓效忠的厲帝,所以他只會把自己最得意的精兵鬼風屠留下來,留給這個,他已效忠了一輩子的皇帝。」
他略一停頓,又慢慢道︰「智侯也是一樣,他也只想永遠離開贏梨,若非蒼狼騎只肯听從他的號令,說不定這位明月軍師也會把蒼狼騎留給贏梨,讓他們繼續成為守護中原的爪牙,禳天軍,蒼狼騎,鬼風屠,有這三路攻守兼備的精銳在,我們便很難咬動贏梨的江山。」
「馴服最凶狠的惡狼為坐騎,以狼嚎驚怖敵騎,驅狼撲橫掃敵陣,能練出這樣一支騎軍的也只有智侯了。」亥陰沒有掩飾對這生平勁敵的欽佩,點頭認同,「禳天軍是厲帝視以鎮國屏障的精銳強軍,而蒼狼騎和鬼風屠則是這世上最可怕的兩支奇兵,五萬禳天軍對上五千蒼狼騎,這場仗的勝負誰都無法預知,若燹翮肯讓鬼風屠也加入到這場火並來,只怕厲帝也抵擋不住那支奇兵的猛襲。」
「若是真個交鋒,以智侯明月的臨陣用計,蒼狼騎就算不勝也能全身而退,可這一仗輸的只會是蒼狼騎。」蚩尤烈微微搖頭,似在遺憾著什麼,「明月是不會向嬴梨施展出他的破軍奇計的,所以,蒼狼騎這支奇兵也只能在今日而絕,‘中原有明月,華光普神州,蒼狼追月嘯,誰可匹其鋒?’今日之後,這世上再也不會有一計護中原的智侯明月,也再不听不到這肯為人所使的千狼嚎月聲了,不過真要滅盡蒼狼騎,禳天軍也必會傷亡慘烈。」
他回過頭,看著亥陰,一笑︰「這樣的兩敗結局,不正是我們想看到的嗎?」
「大君…」亥陰心底還是在忌憚神出鬼沒的鬼風屠,輕聲問︰「這一次,智侯和軍王二人之所以下定決心離開厲帝,是因為他二人怕自己位高權重,惹來鳥盡弓藏的下場,還是…此事另有隱秘?」
「你擔心這是嬴梨和明月給我設下的陷阱?亥陰,你日日綢繆南下中原,臨到心願將了,怎麼反倒猶豫起來了?」蚩尤烈一直在望著遠處平原上已趨濃密的火光,「你看那火光盛處,漢軍最鋒利的兩只爪牙正在漸漸凋零,而率領他們死戰的又正是我們最忌憚的君臣三人,這等眼見仇敵自相殘殺的快意,難道還不能消減你心頭猶豫?」
「大君,我不是在猶豫…」亥陰苦笑,「雖然不甘,可我還是要承認,智侯用計是我遠遠不及,這十八年里,我費盡苦心布下的條條計策都被他輕易化解,可他所施計策總能使我左支右絀,所以在能肯定他們君臣三人反目確實屬實前,我不得不謹慎,也是不敢不謹慎。」
「原來你還是想問,我究竟是從何得知,智侯和軍王要離開厲帝的消息。」蚩尤烈笑了起來,沒有去看軍師的神情,緩緩道︰「也難怪,這些年里你秘密派入中原的斥候已有上千人,為了分析揣摩收來的情報,你連自己兒子出生的那一刻都顧不得回家,反留在我的大帳內盯著一摞摞卷宗沉思,亥陰,我知道你一番良苦用心,都是為了替我復仇,可有些消息,是斥候打探不到的。」
「大君,你的意思是…」亥陰悚然而驚︰「難道厲帝君臣反目的消息是你猜到的?」
「確實是我猜到的,但不是隨意胡猜,而是听到一點風聲,品出一點異常,或該說,早在十幾年前,我就知道會有這麼一天,也一直在等著這一天,因為這一天,我已經等得…太久了!」蚩尤烈緊握長刀的雙手突然用力,已沒入地面的刀刃一寸寸往下插去,豎在他雙眼間的長刀柄被壓至胸前,露在月光下的那一道刀疤,猙獰如一條吐信代噬的毒蛇,「鳥盡弓藏之事嬴梨不會去做,這一點胸襟他還是有的,否則也不會容許明月和燹翮各掌一支實力強悍的奇兵,可他這個人實在是太霸道!太桀驁!霸道得要把天下人都視為芻狗,惟有他才能獨尊,又桀驁得不容任何人對他稍有質疑,即便是至親至近之人,只要稍有違拗,就會被他視其為必須鏟除的敵人,象這樣暴烈無情之人,又有誰真能在他身邊待上一輩子?就連和他少年相交的明月燹翮,也不能忍受他的霸道,中原有帝,霸四方!贏梨贏梨,你實在是太厲害了!厲害得連你此生最後的兩位知己,也終要離你而去!」
蚩尤烈的語聲驟變激烈,他雙手拄著刀柄,狠狠瞪視前方,仿佛生平最恨的這個人正立在前方,迎接著他積蓄了許多年的怒火,「漢家皇帝都愛以任宣明義,文德武昌這些假仁假義的字眼為帝號,可是你,嬴梨!你連這一點偽善的慈悲都不肯示人,偏要以這集盡天下凶戾之氣的厲字為自家帝號!」
「不錯,嬴梨,你當得起這一個厲字!你心機狠厲,手段凌厲,征伐天下,不遺余力!漢家歷代帝王,也只有你堪以這厲字為號!為了得到皇位,你可以親手殺死你的兄長,逼死你的父皇!為了稱霸天下,你用百萬白骨鑄就功業,大行順昌逆亡之殺戮!正是你這寧負天下人,不許天下人負你的秉性,終將使你眾叛親離!你自負天命所歸,可你又能在這世上挽留住些什麼?又有誰能留在你的身邊?智侯明月不能,軍王燹翮不能,就連那個天底下最痴心的女人,也不能陪伴你一輩子!」
見蚩尤烈激烈如狂,亥陰忙趨前一步,「大君,大仇就在眼前得報,且稍安勿躁。」
蚩尤烈發泄得這一陣,心頭積壓的怒火稍平,這深藏十幾二十年的屈辱深仇,早把他當年豪邁爽朗的性子磨礪到深沉,他深吸了一口氣,向亥陰點了點頭,「藏在心里許多年的話,能夠罵出來也算痛快,可惜不是當著嬴梨的面痛罵,實在有些背後說人的無奈,幸好,今夜之內,我當能一遂心願。」
亥陰卻在回味著大君方才所說的最後那句話,「天底下最痴心的女人?大君,你說的這個女人可是指漢朝皇後楓臨雨?難道她今夜也要隨智侯和軍王離開厲帝?」
「不是她還能是誰?」蚩尤烈低哼了一聲,說到那名女子,他臉上的戾氣忽有些消去,反有絲奇異的溫情浮起,但又在疤痕下隱藏得極深,「這個總是設身處地為別人著想的女人,又總以為自己能改變贏梨,可她的善良又怎能左右得了嬴梨的霸道?這一次,她想必也是心死而去。」
「原來這一次,連那位皇後也決意要離開她的丈夫,難怪了…」亥陰的神色一下舒展開來,出于對當年發生在厲帝和大君之間那些舊事的了解,忽讓他明白遠處的那場惡戰並非是對手設下的陷阱,而是隱匿許久的積怨在忍無可忍時的一朝爆發。
「楓臨雨,那個溫婉善良的小姑娘…她終究是嫁給了最心愛的男子為妻,又終于是要因絕望而離開她的心愛…」亥陰臉上似也有溫情掠過,已經是二十幾年前的往事了,雖然那些往事並不算太陳舊,可糾葛其間的變故太過繁復突然,竟使這二十幾年的光陰如隔了幾生幾世般遙遠,只記得,那時候,有一位如晨曦初露般靈動的小女孩,隨著漢朝入質的皇子來到了草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