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幾年的怨恨,盡集一朝。
左丘暗在說出一句︰「你傷勢太重,我不跟你計較。」之後便立刻退回到了厲帝身後,但听到黑暗中的幽幽冷笑,禳天軍都知道,即使厲帝會顧念舊情饒過軍王,這位以狠名震懾朝野的跋扈侯也不會錯過這個一雪前恥的良機。
只是,厲帝會放過這少年相交的摯友嗎?
「十幾年了,還是老樣子,不軟不硬說幾句話就跑,真沒長進。」燹翮把雷行槍插在地上,整個身子都背靠著槍桿斜站著,一副浪蕩子弟的模樣,絕無半分巍巍名將的氣概,卻也顯出了根本不把左丘暗放在眼中的從容︰「老實說,你這個人還是有點忠心的,就是太不會做人。」
「會不會做人不要急,懂得忠心就可以。」左丘暗的冷笑從黑暗中透出︰「軍王,我奉勸你一句,趁早向皇上伏罪,別再貪圖口舌害人害己。」
「害人害己?」燹翮嘿嘿一笑,似有意似無意的看了眼陰沉著臉的厲帝,「能被稱為軍王,我這輩子害的人還不夠多嗎?至于這害己,也算是應有此報吧。」他向著暗處一揚下巴︰「左丘暗,你也是一世聰明的人,難道你就看不出來,在這個時候,你很應該老老實實的走過來,讓我一槍把你也捅個重傷,那才對你更有好處?」
听到燹翮仍是滿口胡說八道的譏諷,隱于厲帝身後的左丘暗未出一言反駁,顯然,以他的城府,不會于此時在乎讓臨近末路的燹翮在口頭上多討些便宜。然而,也有幾名細心的禳天軍注意到,在听了燹翮這番誰都知道是胡扯的言語後,左丘暗似是想到了什麼極其可怕的事一般,冷笑聲忽然在一瞬間凝固,只是,沒有人能看清他完全融入夜色中的神情。
「夠了!」許久無語的厲帝突然踏上一步,滿面森冷的瞪住燹翮,瞪住這位曾于無數風雨中義無返顧的輔助他,卻又在他定鼎天下後同樣要義無返顧離開他的知己︰「燹翮,朕不計較你這輕浮秉性,可你的背叛,朕不能容忍!」
燹翮微笑,已不再年輕的面龐上,散漫依舊,但厲帝不會忘記,也正是這張散漫不羈的笑容,陪伴他渡過了一次又一次的絕望,曾經,這笑容是他在絕境中最大的倚仗。
厲帝忽有些語塞,滿腔憤怒和質問在這張笑容前竟無法宣諸于口,沉悶許久,他才一字一字的問道︰「為、什、麼?」
只是三個字,卻是義憤填膺而問,語氣中包含了無數的怒火和疑惑;
為什麼要離開朕?
為什麼要逼朕與你們兵戎相見?
為什麼要把朕賜予你們的榮華富貴棄如敝屣?
為什麼?非要逼朕于今夜親手把你們置于死地?
一世的知己,你該知道,朕容不得背叛!為什麼?你要親手觸及朕的逆鱗?
許多的疑問,盡融于這沉甸甸的三字中,森然發問。
「為什麼嗎?」燹翮雙手環抱胸前,斜靠在槍桿上,仰著首,似在考慮該怎麼回答,但他面龐上飛揚的雙眉,斜挑的唇角,仍構成一道生就不羈的笑。
厲帝陰冷如刀的目光不易覺察的一跳,他記得,與燹翮初次相逢時,這家伙也是這一模一樣的神態,站在不遠處,懶散的斜靠在槍桿上,抱著雙臂,笑吟吟的看著他,那時候,他還是入質草原的三皇子嬴梨,正和十幾名前來挑釁的草原孩子廝打在一起。
「要幫忙麼?」那一天,燹翮只問了一句,也不等嬴梨回答,就扛著槍向他走來,加入了群毆。
那時,他們背靠著背,放心的把背後拳腳交給彼此抵擋,而在打跑了那群草原孩子後,他倆也理所當然的成為了莫逆之交。
此時,兩人面面相對,等待的卻是一句決裂的回答。
燹翮還是在笑,只是笑容有些僵硬,他看著厲帝,仿佛還是在看著那個身陷圍毆仍是一身狠勁的倔性少年︰「我們要離開,當然是有些原故的,不過…」他又笑了笑,指了指渾身是傷的身軀,神情還是輕松得好像這一身傷勢都于己無關,「這副皮囊傷得太重,反正也都是個傷重不治,干脆就偷個懶,不說了,行嗎?」
「說!」厲帝陡然發怒︰「少給朕油滑蒙混!你敢背叛朕,就不敢告訴朕原由?」從得知左膀右臂的兩位重臣背離那一霎起,厲帝腦中想過千百個理由,最後甚至還想過,連自己的皇後楓臨雨都隨他倆一起出走,會不會是這兩人中的一個與皇後有了什麼苟且之事?可思來想去,每一條理由都被他自己推翻,最後那個理由也在腦中一閃就被他立即否定,燹翮和明月兩人雖然一生都未娶妻,可他不信這兩位心志高潔的重臣會行此卑污之事,也更不信楓臨雨會做下對不起自己的事情,但也正是這不信,使他更無法容忍這三人的背離。
「背叛這個字眼,難听了點。」燹翮嘿嘿一笑,大概是要回避開厲帝眼中的鋒芒,他仰頭望向夜空︰「非要說麼?那就當是我實在厭煩了再打仗吧,皇上,你總愛說,男子功名沙場予,以此激勵漢家子弟從戎投軍。每次我軍凱旋時,你也會親率文武百官夾道歡迎,欽賜得勝將士重賞,鼓舞他們日後再立新功,但皇上你可知道,其實我每次凱旋,真正希望的是能听到皇上告訴那些僥幸歸來的將士們,這是他們的最後一次出生入死,這一仗之後,他們每一個人都可以解甲歸家,與家人團聚,安安穩穩的過日子,可皇上你總是以一句草原賊子未滅為由,命將士們一次次披甲出征,而這些滿懷希冀出征,又能夠活生生回來安享功名的能有多少子弟?即使這一次能活著封功出將,那麼下一次呢?天下人都說我名將王,可只要能讓我的將士們能夠平安回家,我寧可拋下這背負了半生的名將風骨,舍下這壓得我喘不過氣的軍王名號,因為我從來都不相信什麼男子功名沙場予這句屁話,沒錯!這就是一句屁話!一句高高在上者要人為他出生入死時說的廢話,我認可的從來只有一句話將軍難免陣上亡!」
燹翮的聲音拖得長長的,帶著譏諷,含著辛辣,還是一成不變的懶散,即使口出鏗鏘之詞,仍是不月兌漫不經心的惺忪惰意,可這並不如何激昂響亮的聲音听入耳中,卻讓人覺得他其實是想要吶喊著什麼。
而听入四方將士耳中,品出的更有股令人心酸的意味,誰曾想,這以累累尸骨築就半生功名的大漢軍王,肺腑中竟會藏著這樣一份傷感。
十幾年前,草原人侵略邊關,燹翮親自提槍,浴血沙場,因為只要身為大漢男子,血性不息,就該與侵略家園的惡賊殺個你死我活,可在邊關安定,草原人退避三舍之後,他實在是厭倦了再打仗,戰與不戰,他都是大漢軍王,可每一分沙場功勛,都是出征將士用性命換來,他已不忍,讓將士們在太平年間繼續為了帝王的野心,拋灑熱血。
想來也是,若非心中有這樣一份悲憫將士的情懷,又怎會被所有漢軍奉為軍王。
見禳天軍看著燹翮的神情滿是哀傷,全無對戰時應有的殺氣,厲帝強忍著的怒火被挑起,厲喝道︰「你想說什麼?將士浴血,用命沙場,難道朕就不該給予賞賜,給予榮耀?立功者重賞,戰死者厚恤,對于戰死的英烈,朕又有哪次薄待過?你這軍王之位還不是從沙場上換來的?男子功名沙場予,這是朕給出征將士的承諾,何時成了朕要人賣命的廢話?燹翮,朕看你是越混越回去了,若是個酸腐秀才對朕說這些話,朕也就當句笑話听,可未想到說出這荒謬言語的人居然是你?將士出征,死則成仁,生則成功,這本就是沙場鐵則,你以為這世上有不需要將士用命就能換來的勝利?」
厲帝越說越怒︰「真要如你所言,那當草原異族侵邊時,大漢朝的男兒們為了苟全性命,就不該為了家園披甲出征,殺敵討賊?還是為苟全性命,就該在江山岌岌可危時縮起七尺身軀,坐視江山淪陷?然後苟延殘喘的做個亡國奴,那才算是男兒本色?漢室正氣?如果是這樣,朝廷要兵何用?男兒血性何用?」
「皇上真是好口才,幾句話說下來,愛惜將士性命的心思就成了苟延殘喘的亡國奴。」燹翮嘆了口氣,「皇上,你說了這麼多這個該,那個該,那你也應該知道我真正厭倦的,不是不該去打那強敵侵略時的護國血戰,而是在這太平年代再起這無謂兵戈,這樣的征伐,無非是在重復殺戮,所爭的戰功,也只是要本該安享太平的將士,為了無謂的千古功業,再去冒那九死一生的凶險。」
「朕要的千古功業,怎算是無謂?」厲帝大聲駁斥,令他此時尤其不快的是,身周許多軍士的臉上都現出沉思的神情,顯然,不少人都暗中認同燹翮這一番話。
「燹翮!別忘了,就算你背叛朕,可你仍是大漢朝的軍王,少拿這些痞賴厭戰的話來動搖軍心!」厲帝冷颼颼一言如劍︰「如果你真的愛惜將士性命,為何還要在今夜讓軍士自相殘殺?」
「是啊,為何要自相殘殺呢?」燹翮眼神一暗,四野伏尸,觸目生痛,「我只是想靜靜離開,從未想到會有這一場火拼,早知如此,就該獨自上路。」他不自禁的咳嗽了幾聲,黯然一笑︰「皇上的話,總是如此誅心。」
「早知如此,你就不該背叛朕!」厲帝冷哼一聲︰「不要再用這些莫名其妙的借口來搪塞朕,如今大漢軍力鼎盛,何懼已如流寇的草原三部,朕奉勸你一句,別再做出一副悲天憫人的樣子來動搖軍心,燹翮,這太不象你的性子,你是軍王,就算知罪,也該有股硬氣!」
「知罪?」燹翮笑了,一邊笑,一邊輕輕咳著,就連咳嗽里都帶出了一絲尖刻,「皇上,如果我說,我不知罪,也從未想過背叛呢?」
「這還不是背叛?」厲帝怒道︰「離心負義,罔顧君恩,這還不是背叛?」
「是,今夜將士火拼自殘,燹翮難逃罪孽,這一點我不會推卸,也一定會給死去的將士一個交代,但我從不會背叛這片大漢山河,因為這是用我大漢無數將士的性命換回來的!燹翮再不成氣候,也不會背棄將士們碧血黃沙下掩埋的累累忠骨!」燹翮扶著槍桿,想要把身軀挺直,可他只動了一下便停下,又繼續靠在了槍桿上,輕輕咳嗽著,卻把頭仰得更高。
「給死去的將士們一個交代?」厲帝冷笑︰「難道你不該給朕一個交代?」
「我這不是一直在給皇上你交代嗎?可我才說出個厭戰,立刻就被說成是在動搖軍心,也是,皇上,你的疑心病還是一貫的重啊!」燹翮笑著搖搖頭,「既然不能說厭戰,那如果我說,我在出征前突然甩手離開,不是怕折損將士性命,而是因為我自己怕了再去沖鋒陷陣,你會不會信?」
「你怕打仗?」厲帝氣極而笑︰「燹翮,你是越來越出息了,朕還想給你留點臉面,你居然要自己丟掉這張臉?」
「命都快沒了,還要臉面干什麼?臉面這玩意兒生不帶來死不帶去,真正的身外之物,我一向都不要臉的。」燹翮嘻嘻一笑,剛笑出聲,又是接連幾聲重咳,身子好像要歪下去,借著拂拭盔甲上血漬的動作靠回槍桿,他這才又嬉皮笑臉的開口︰「皇上,你太難伺候了,說厭戰你說我動搖軍心,說自己怕打仗你又罵我丟臉,難道我這軍王就不能貪生怕死了?說真的,一听到又要打仗我不但怕,而且還不是一般的怕,是那種恨不得躲在被窩里,哭著喊著我不敢再打了的那種怕!因為怕死,更怕打敗,因為怕打敗,愈發怕死,所以我才要在深更半夜抱頭鼠竄的開溜,誰知道最後又很沒面子的被皇上給攔住了。」
就這樣,這位征戰了一生的漢朝軍王忽然笑嘻嘻的說他害怕再打仗,就像是很隨意的說著一句玩笑話,可他的話讓人怎麼都覺得不可置信,以戰成名的軍王會怯戰畏死?大家驚訝的看著燹翮,寧可相信軍王之前所說,是為顧惜將士性命而不願再返沙場,也不敢相信此時耳中所聞,連黑暗中的左丘暗也默不作聲,忘了在此時嘲諷這老對手幾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