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時的漢朝早不同當年一直難敵草原的劣勢,那時草原三部戰力強盛,老匈奴王野心勃勃,每次侵略都屯兵牧馬瀚原,仗著這片瀚原崛于平川的地勢居高而下,如黑雲壓城般攻向中原,而漢朝軍力積弱,即使防守邊關都捉襟見肘,可在厲帝登基後的連場反擊大戰下,中原和草原敵強我弱的危勢早已逆轉,三部老王早埋塵土,草原鐵騎一撅難振,反之漢朝的戰力愈見旺盛,十幾年對戰草原從未一輸,又佔據牧馬瀚原建新國都長安,一朝發兵,漢軍鐵甲順勢而出,盡得天時地利人和,所以不但厲帝時時想要出征,就連朝中許多新晉官員都整日上奏要求發兵草原,定鼎天下,創千古功業。
可燹翮的說話雖象足了調笑,語氣里透出的輕松竟令人覺得,他是在為自己終于能說出心中所想而如釋重負。
厲帝陰沉著臉不開口,他可以斥責燹翮今夜的背離,可他從不會懷疑燹翮的膽量,因為面前這個懶模懶樣,抱著雙臂斜靠在槍桿上,連站著都不肯多花力氣的男子一直都是個膽大包天的人,二十年前,還陪著自己一起在草原當人質的時候,這家伙就敢去勾搭老匈奴王最寵愛的金帳側妃媚姬,大家提心吊膽的給他在帳篷外把風,他居然還意氣風發的高叫帳外送酒助興,古悠然那個小胖子好幾次嚇得沒昏過去。
而當年最為危急,草原三部數十萬鐵騎踏邊,大漢朝無人敢迎戰時,敢于逆勢中只帶一萬新兵高歌而迎的也只有他,從那一天起,天下間又有誰會會懷疑軍王無膽?
「你怕什麼?」厲帝越想越覺燹翮所言荒唐,更生出一種被戲弄的感覺,大喝道︰「你有什麼好怕的?難道怕打敗戰?怕打了敗戰朕會責罰你?草原人如今听了你的名字就腿軟,你居然還怕自己會敗?你怕什麼?怕將軍難免陣上亡?你倒是想馬革裹尸,可就算朕借草原人一萬顆膽子,他們也不敢出現在你身周十里之內?」
厲帝的聲音猛的拔高︰「當年你帶著一萬名連刀子都拿不穩的新軍去打幾十萬人都不怕,還嘮叨著要去把老匈奴王的愛妾們都搶回來給你端洗腳水,又說什麼有色膽壯士氣,天下何人當得你掠美一槍!讓朕盡可放心任你去草原遛圈耍子,現在朕隨時都能撥給你幾十萬鐵騎,你反倒怕了?你那無法無天的膽氣去哪兒了?當年草原三部猛將如雲,鐵騎如林,你敢指著他們說一堆土雞瓦犬何必現眼,現在三部里這一代的匈奴王和突厥公,哪個不是被你從小欺負到大的?那兩個狗才如今只懂得縮在草原里苟延殘喘,瞧見你手下小小一隊漢軍出入就以為又要中了你和明月的伏兵計,那種東西你也怕?」
「以前三部最能打的精銳就是匈奴金鈴騎衛,突厥雷虎,這幾支悍軍一直是敗我漢師的罪魁禍首,于是你別出心裁的建議朕,干脆用他們的人頭來給將士們直接算功勞,什麼殺一個賞銀百兩,殺兩個升軍功一級,兼由朕賜宮女一名給將士婚配,一次殺三個以上還要朕翻倍漲功勞,多出來的宮女數由你按折扣算銀子回賣給後宮,你這頭騙得朕這一朝天子拿著把算盤跟你做這人頭買賣帳!那頭又誘得將士們一開戰就搶著找這些從沒人敢踫的精兵殺,把他們殺了一批又一批,殺得草原人最引以為豪的這兩路人馬斷了根,後來你讓將士們把一般的草原軍人頭也充數來朕駕前混賞銀騙宮女的事,你以為朕不知道?那時候朕偌大一個後宮,被你算計的連端茶送水的宮女都湊不出個整數,你以為朕心里沒數?最後匈奴和突厥只能找些毛都沒長齊的小兔崽子來當金鈴騎衛和突厥雷虎上陣,還要被你罵他們一句缺德,害得你沒有拿得出手的戰功分給部下,如今整個草原三部也就只有羌族軍師亥陰還算有點本事,可他那點心計還不是從明月翻爛的幾本兵書里學來的?羌族的鐵鷹武士再能打,敵得過你麾下的鬼風屠?偌大草原,不過任你魚肉之平川,你居然會怕?你放屁!」
厲帝一連聲的斥罵,越罵越氣,最後突然口出粗言,四周軍士都覺心驚,帝心深沉的皇上若非龍顏怒極,絕不會壓不下心底怒氣,但燹翮的回答也著實荒唐,誰會相信,這位威名震天下的軍王會因為害怕打仗這個可笑的原由而要離去。
「難得說句實話,想不到又被罵成放屁?」燹翮苦笑,仰頭愣了片刻,還是一聲苦笑︰「想想也是,我這種凶名在外的貨色,就算說害怕也沒人肯信,這大概就是報應不爽了。」
「不要再信口胡說了,朕可以立刻殺了你的!」厲帝壓低了聲音,他真的很想知道其中原由,因為他今日才發現,自己從未看透這少年至交的心中所想,所以他又問了一遍︰「說!朕有什麼地方負了你,還是朕給你的封賞還不夠?你該知道,朕此次征伐草原乃是最後一戰,這一戰,朕要報盡大漢王朝五百年間受盡草原人欺凌的惡氣,一仗畢全功,一統中原草原,朕給了你建不世偉業,留千古威名的機會,你卻棄如敝屣,朕還肯耐著性子听你胡說,就是要你給朕一個交代!」
「皇上,你信也好,不信也好,這厭戰和畏戰就是我能給你的交代了。」燹翮很無辜的攤了攤手,「你要殺我,隨便吧,反正我這條性命,能僥幸活到今日,也算白饒了許多年,說起來早在十幾年前…」他的話聲一頓,臉上懶散油滑的笑容突然僵硬,最後那句硬生生咽回去的話,似是扯動了他久埋心底的一根弦,停了片刻,他還是把那句未說完的話給輕輕的說了出來,「是啊,我這條命,早在許多年前…就該葬在草原上的那一場火刑里了…」
燹翮用力搖了搖頭,這一句讓人听得莫名其妙的話,就如是一句未能應驗的讖語,纏繞在他心頭已是很久,一經說出,盡是隨著回憶而翻騰的難解愁,心底殤。
于是,燹翮不再開口,他仰望著夜空,一聲一聲的咳嗽著,咳嗽聲漸漸沉重,凝視星辰的雙眼亦似模糊起來。
見燹翮許久未再說話,厲帝正要發作,心中忽然一動︰「葬身火刑?」他腦海中隱約想起,多年前的草原上,老匈奴王在他的金帳前確曾執行過一場極殘酷的火刑,但此事乃是燹翮獨自經歷的一件舊事,厲帝當時正埋伏在遠處準備接應燹翮逃離草原,所以他只是遠遠看了一眼,印象中也只對熊熊烈火中那一道不停扭曲的身影有些心悸,卻一直不知道被燒死的人是誰,令他留下印象的,也是本該立即與他會合的燹翮,一言不發的潛伏在金帳前的草叢中,靜靜的看完了那場火刑,可事後燹翮從未向任何人說起此事詳情,因此這件事早因隔得久遠而淡出了他的記憶。
厲帝能模糊想起的,只是紛飛火焰中的女子淒叫,那段記憶也因令他心悸的淒厲嘶喊而有些似是而非,之後還能記得的,是燹翮因直插入草叢深處而摩擦得血肉模糊的雙臂。
此時听燹翮不經意間說起,又突然為之無語,厲帝忽然明了,在燹翮輕狂放蕩的笑容下,其實深深掩藏著對那件事的傷痛,可任他此刻如何回想,都已想不起被火燒死的人究竟是誰。
「是個女人?」厲帝蹙起了眉,月色星華夏,他能隱約看到,燹翮神情間的哀傷,相交相知這許多年,還是第一次看到,這個玩世不恭的家伙臉上也會流露出這近似絕望的悲涼。
厲帝恍然而知,這亦臣亦友的少年之交,為何會一生不娶。
那個女子,是為了什麼而迎來,在火焰中燃燒如炬的結局。
這個男子,又是為了什麼而忍受,把自己的雙臂擦出血肉模糊的劇痛。
「仙鶴。」在那段模糊回憶的牽動下,厲帝冷硬的帝心為之一軟,他很含糊的念著這老朋友的外號,听在別人耳里,都以為厲帝是在惱怒中把軍王的名字念混了語調。
被叫起少年時外號的燹翮轉過頭,如之前凝視夜空一般,靜靜凝視著厲帝,卻無言。
那一句從未在人前流露過的話語,仿佛已從這張總如少年般飛揚的臉龐上,帶走了所有的浮滑和嬉笑。
「仙鶴,別再胡說什麼厭戰和畏戰了,厭戰動軍心,畏戰怠士氣,即使你心里真有過這些雜念,朕也不能相信,不要逼朕!」
不是不信,而是不能相信,厲帝一語點明,正因你是軍王,所以全天下都可以厭戰膽怯,惟獨你軍王不能!
厲帝放緩了語聲,又道︰「認罪吧,看在你曾替朕立下赫赫戰功的份上,朕願意再給你和明月一次機會。」
「再一次機會?真沒想到,原來皇上還肯再給我一次機會,早知道剛才就該留點力氣,說不定還能揀回這條小命。」燹翮拂拭著鎧甲上的血污,鎧甲上血污斑斑,臉上失去了浮滑輕佻的掩蓋,他的神情已因追思而沉痛,「皇上,如果你也肯給古悠然和蚩尤烈他們多一次的機會,那該有多好?可你為什麼就沒有給他們機會呢?少年知己一世伴,那麼好的朋友,說殺就殺了,說決裂就決裂了,沒有一點猶豫,皇上,你想要的,我可以出生入死的給你打回來,可你又何時想過,我又究竟想要些什麼?我想要的,只是你在殺古悠然的時候,听他一句解釋,我想要的,是你在與蚩尤烈決裂的時候,想一想他的好處!可是你給過他們機會了嗎?如果你當年也願意給他們一次機會,今夜,我和明月又怎會黯然離去?」
「就為這個?就為這許多年前的舊事?你和明月不惜拋下朕給你們的滔天富貴,丟下足可以流傳千古的豐功偉業,居然是為了這麼個荒誕原故?」厲帝是真的震驚了,他知道,在燹翮和明月心里,對他當年親手斬殺古悠然,決裂蚩尤烈之事一定存有芥蒂,但當年變故陡生後,兩人偏偏都沒有過一句抱怨,明月也只是黯然說了一句國事為大,之後這十幾年至今,兩人也始終未再提及一句舊事,不想到得今時今日,在兩人已入末路時,竟又會提起這塵封往事。
「不可以麼?」燹翮向厲帝平視著,臉上抹去了散漫的嬉笑,絲毫不讓的對著厲帝凌厲的目光,「在你眼里,我們一起在草原上成長的少年歲月,真的只是荒誕麼?皇上,你真的忘了嗎?那時候是誰總跟在你身後,喜滋滋的喊著你梨哥哥?是古悠然這個被你喊做天胖的小胖子!又是誰在你被草原三部的王公貴族欺凌時,不惜開罪所有族人,也要用他的肩膀擋在你身前,是蚩尤烈這個羌族的小世子!最是相得少年伴,皇上,你以為,我和明月真正看重的,是你作為皇上給我們的榮華富貴,還是因為視你為友的知己情誼?若你真的可以忘了那些少年友朋,那我和明月二人這許多年來對你死心塌地的輔佐,是不是也該算得荒誕?」
听見燹翮一聲比一聲響亮的喝問,厲帝氣得龍顏鐵青,十幾年帝王之尊,所以人在他的威儀前都是噤若寒蟬,只有燹翮這痞賴性子,也不知道頂撞過他多少回,次數多的他都懶得去生這一口氣,可這一次,當燹翮放下嬉笑的神態,以平視向他質問,他竟有了抑制不住的煩躁。
「厭戰畏戰的理由之外,你給朕的交代就是這個…?」厲帝語聲一頓,他醒悟到,燹翮已無再騙他的理由,既如此,除去所有可能,那剩下的這個理由無論有多荒誕,必定就是真實,也只可能是這個理由,才能令他的皇後也隨著軍王和智侯決然離去。
楓臨雨!那個女人,什麼都好,唯一令他不悅的,除了一直未給他誕下子嗣,就是太過看重情義。
而這綿綿溫情,恰是帝王唯一不能擁有的東西。過往恩怨,就算偶爾想來時會有一絲刺痛,可他早已強迫自己將其視之為雲煙。
不曾想,他的皇後,還有他這兩位倚為擎天臂助的重臣,不但不曾把那段舊事忘懷,更為此耿耿于懷,即使隔了十幾年之久,依然沉澱于心,酒經年成陳釀,而這過年恩怨,卻在隱寂多年後,一朝澎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