厲帝不敢再想下去,他胡亂的向四周環視一眼,然後看見,听到明月這番話的禳天軍將士也如他般震驚,誰曾想到,這位男子示人一生的嬉笑輕佻下,隱藏著如此深沉的的痛悔,每一個人望向軍王尸首時的神情都是哀傷而憐憫,那樣的眼神令厲帝如被針砭,每一份哀傷,都在為軍王沉痛,每一分憐憫,都在為這男子的付出而不值。
無需深想,便可知曉,將士們為之憐憫的不值,令厲帝何其不堪。
有將士悄悄轉頭,向他投來一瞥,那匆匆一瞥,含雜的也只是怨懟,無有半分平日的敬畏。
那樣的怨懟,與其說令他憤怒,更令他愧疚,這一刻,他恨不得自己不是這大漢厲帝,而是一名正跪伏在軍王遺尸前的禳天軍將士,那他就可向這老友深深埋首。
看著老友最後仰首望天的僵硬身軀,厲帝也不自禁的抬起了頭,當年的草原夜幕下,那一群朋友總愛並肩坐成一列,一起仰首望著星空璀璨,興起時,他們還會向蒼穹大喊著各自的心願。
燹翮就最喜歡仰躺在星空下,嘴里吊兒郎當的餃著一根草,肆無忌憚的向星空吶喊出心底願望,這個飛揚跳月兌的家伙,每次都要比別人多喊一個願望,第一個願望當然是要成為天下名將,還有一個願望呢?
厲帝用力按住額角,想要回想起老友的另一個願望,額角被按得生疼,終于模模糊糊想起,燹翮那時常常嬉笑大喊出的第二個願望是;我要用我的懷抱,去抱緊那個讓我愛她一世的好女人!然後,我要帶著她享盡天下美好!
當時,自己好像總是取笑燹翮一腦門子的風流心思,誰知…
厲帝心口又是一陣恍然後的觸痛,也許天下名將之外,老朋友真正想許的還是這個願望吧,真心換真心,那個時候,燹翮想必已經毫無退路的愛上了媚姬吧?那張嘻嘻哈哈的笑臉下,藏著的又是何等無盡的酸楚,所以才要那樣大聲的笑出來…
但值此夜,斯人凋零,夜正深,星芒涼。
厲帝很想能在此時長嘆一聲,因為他此時無言亦無顏,是無言可說,亦無顏可對老友的遺體,只能涼涼的仰望夜空,然後發現,蒼穹上的幽幽寒星,就象是父皇臨終前看向他的最後一眼,冰冷徹骨,從這雙冷冷眼眸里,看不到一絲若有若無的父子血脈。
父皇,若你此刻在天有靈,一定是在盡情嘲笑著,一直被你冷漠以待,卻以弒兄逼宮的手段,從你手中接過君權的朕吧?
你這注定要成為暴君的兒子,竟在即將功成千古之時,眾叛親離,悔恨交加。
對視著冷冷星霜,回憶因悔恨而縈亂,思潮卻因自嘲而刺痛,于是,就在這冷冷凝視下,他心底那一點因舊事而沉痛的柔軟漸漸剛硬起來。
一生一死的兩位知己,都是一身傲骨,可他厲帝身軀內所有的,也是根根傲骨,節節傲氣。
天子無錯!便是有錯,也不能宣之于口,至于是否會長痛在心,又何須流露于言表?
豈能忘?他本是以厲為號,在先祖飲恨自盡下應誓而生的一代暴君!
既如此,何來有錯?心何生悔?
今日之前,他是不知這些知己為他的付出,但這兩位少年相伴的知己也從不知道,他一直在獨自承受的悲涼酸苦,那五百年的國恥,經傳二十六代的列祖列宗之恨,一直沉甸甸的壓于他的雙肩。
既然不知,那就無需訴諸。
天子無錯,亦無悔!
這是父皇臨終前留給他的最後遺言!
這是大漢朝第二十六代帝王漢景帝嬴穆恆,惟一一次向他這幼子正視時,傳予他的惟一教誨。
對于父皇,他心里一直有著太復雜的陌生,因為這位年僅十三,就因上一代漢帝于太廟伏劍瀝誓而匆匆即位的父皇,從未曾給予他應有的父慈。
在父皇眼里,最疼愛的是皇長子嬴仁,最看重的是皇次子嬴恬,世人都說,這位漢景帝嬴穆恆是漢史間難得的無功無過之君,在位四十七年,以無為之治對內,以納貢求和對外,生平僅有的一次興兵草原,卻以十萬征騎的全師覆滅告終,而他最看重的次子嬴恬也為謝敗戰之罪,自盡于邊關。
以至于漢人們都不清楚,對這位景帝是該不屑還是憐憫。
可這世間又有誰知道?就是這位被世人評價為寬仁得近乎庸碌的父皇,傳位于他這後繼之君時竟會說出如此森冷寡絕的遺言。
那一天,他拎著兩位皇兄的首級,以逐鹿刀開道,大步走進父皇寢宮,那時他就知道,自己一步步踏上的將會是一條殺伐橫溢的血路。
在這條血路上,勢將鋪滿尸骨,必要時,也可以灑下親族友朋的鮮血。
父皇冷冷看著他一步步走近,他從父皇枯竭無力的眼神中清晰的看到了那股刻骨錐心的悲哀,然後,父皇從病榻上向他探出雙手,還以為父皇是要從他手中接過兩位兄長的首級,誰想到父皇探來的枯瘦手臂,竟緊緊握住了他染滿兄長鮮血的雙手。
正當他屏息靜待父皇向他破口痛斥,再用最後的力氣喊來侍衛,拿下他這弒兄逼宮的兒子時,父皇卻說出了令他無法置信的話語,「弒兄逼宮!嬴梨,你沒有讓朕失望,那個應先祖血誓而生的暴君,就該是你了!」
然後,父皇松開他的手掌,從枕下取出一張早已寫好的傳位遺詔,扔在了他的腳下,令他怵然而驚的是,傳位詔書上早已寫上了他的名字;即日起,傳位于皇三子嬴梨。
最後,失去力氣的父皇一下子癱倒在龍榻上,緊盯著他的眼楮,用低沉而清晰的語調,冷冷而言︰「嬴梨,這條霸道之路,你既踏上,就要把他走完,記住,天子無錯,亦無悔!」
這是漢景帝這一生中,說出的最後一句話,也是父親說給兒子,老皇留給新皇的最後一番教誨。
當日之後,嬴梨一遍遍端詳詔書,看那墨跡早干的遺詔至少已預先寫下半月,可半月之前,他還沒有斬下大哥的首級,二哥也沒有在邊關戰敗自盡。
于是成謎,那份詔書上的新君名字,為什麼不是父皇最疼愛的大皇兄太子嬴仁,也不是父皇最看重的二皇兄嬴恬,卻偏偏是他這自幼便受盡父皇冷遇的皇三子嬴梨?
始終無解,這究竟是父皇留給他的怨毒詛咒,還是帝心傳承。
但父皇的遺言,他一直為之奉行。
因為這是他用兩位兄長的首級才攥取在手的皇位!
如果可以,沒有人願做一代暴君,但既為暴君,便只可被天地敬畏,他的首級,只可以被一刀斬下,卻不能向這天地間的任一人低垂。
「你們在看什麼?」厲帝勃然色變,向著四周厲聲大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