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還能活過今夜嗎？」嬴梨無需抬頭，也知羌騎已近，看了眼左肩的傷口，更是無語。
明月輕聲道︰「既然我是智侯，那就一定要讓我的陛下活過今夜。」
嬴梨搖頭︰「何必呢，難道還要你再用身軀為朕遮擋麼？」
「陛下，君臣之外，我們還是朋友，既然是朋友，那我也更要讓我的朋友活過今夜。」
「明月，你…你還肯當朕是朋友麼？」嬴梨的聲音有些顫抖，這便是朋友了，雖曾決意離開自己，可一旦他身陷險境，依然不棄。
「一輩子的交情，怎能輕易放下。」明月用強自一笑來沖淡神色間的沉痛，「燹翮臨去前尤還記得，要最後再幫陛下一次，所以他的遺軀長立此處，還有小雨…」
明月頓了頓，才讓自己能繼續用平靜的語氣說下去︰「燹翮，小雨，都是我的朋友，直到生命的最後，他們也都在守護陛下，我當然也不能例外。」
嬴梨悵然，此時的悵然非是絕境下的無奈，而是忽然明白到燹翮臨去前的心意，這位軍王背靠長槍，仰首望天，已然僵硬的面龐上凝結著最後一抹悠悠而笑，卻是苦澀自知，這位老友在臨去前傷心已極，也是絕望至極，可任是如斯傷心，如此絕望，他還是說，要為三皇子嬴梨最後做一點事，所以要讓自己的身軀立于國門之外。
其實，這也是軍王燹翮守護漢土的最後心願。
「或許，真的是習慣吧，一直以來，我們都習慣著要守護陛下，及至此夜，又怎能不繼續遵守下去？」明月淡淡的說著，如是在陳訴著刻畫于生命中的習慣︰「因為我們守護的不但是陛下，還有大漢江山，守護之重，值得付之以生命。」
嬴梨語聲蒼涼︰「明月，朕只剩你這一個朋友了…」
「其實，我們都還有一個朋友。所以今夜一劫能否度過，就要看這位老朋友究竟是否放下當年的友情了。」明月平視著前方，幽幽嘆氣，「只是這一次，又要虧欠這位老友了…」
前方，羌大君蚩尤烈突然勒停坐騎，右手一揮，示意羌族全軍于原地駐馬，莫徉心知大君是想獨自過去到漢厲帝和智侯處，豈敢讓大君孤身犯險，勸了幾句，蚩尤烈置若罔聞，莫徉又喚過一隊鐵鷹武士，想讓他們護衛蚩尤烈上前，蚩尤烈一聲冷汗，把右手野原刀往地上一擲，七尺長刀直搠入地面，蚩尤烈一躍下馬，左手倒拖著逐鹿刀一步步向前走去。
野原刀前，無一名羌人敢越前一步。
蚩尤烈看到了嬴梨，看到了明月，也看到了燹翮倚槍長立的遺軀，所以他要喝止全軍，不許鐵騎的蹄踏冒犯到老友的在天英靈，然後，他還要獨自走過去，會一會一生一死的兩位老友。
逐鹿刀的鋒刃擦過地面，帶起一溜火星，蚩尤烈獨目中的怒火卻已消失，取而代之的是隨著步伐邁進而愈濃的哀傷，一如嬴梨語調的蒼涼，明月神情間的沉痛。
筆直走到燹翮的尸身前，蚩尤烈停住了腳步，「仙鶴…」
夜風中，是幽幽低語。
「我來了，你卻走了…」站在老友遺容前，蚩尤烈高大的身影已有些佝僂，「你這家伙，竟是連最後一面都吝惜與我相見嗎？」
十幾年未見，彼此的容顏都已不復當年青澀，但這陰陽相隔的重逢，仿佛一下沖淡了這些年的隔閡。
其實，他一點都不恨，雙方因各自立場的疏離，也不恨老友當年的選擇，他能想到，在自己父死盲眼的那一夜，燹翮和明月做出默默離去這個選擇時的無奈，因為在這些年的連場征戰中，他都能感到漢軍自己族人刻意的放縱，雖有對決，雖有沖突，但總是對他的羌人留下一線生路，蚩尤烈知道，這已是燹翮和明月所能做出的最大讓步，因為他倆畢竟是大漢朝的軍王和智侯…
其實，每次攜酒獨酌，望月長空，他都會在微醺時想及這些舊友，總喜歡據案大嚼的古悠然，搭著有朋肩背，放肆高歌的燹翮，喜歡在角落里握卷展讀的明月，習慣在熱鬧中把盞品茗的江攬懷，還有巧笑倩兮，明眸善睬的楓臨雨，她的顰笑一直是這群胡鬧的家伙中最婀娜的一朵繽紛，不過，即使是在和小伙伴說笑時，楓臨雨也會不時向心儀的男子投以溫柔的顧盼，于是，蚩尤烈也總會在緬懷中不可避免的想及，那個滿面英氣，卻又時常陰郁于陰影中的三皇子嬴梨。
于是，那些緬懷常常會以擲碎酒杯，咬牙切齒的幾聲低吼收尾，可再是切齒痛恨，幾個朝夕之後，他還是會繼續做著相同的緬懷。
因為那段歲月早已銘刻入他的一生，雖有痛恨的死敵，更多的還是如美酒般值得回味的良朋摯友…
「仙鶴，你還欠了我一頓好酒啊…」蚩尤烈的嘴角勾勒起一抹懷念的微笑，「你總說草原上的青稞酒入喉如刀如火，烈則烈矣，卻少了一股甘醇，你答應過，要帶中原最好的美酒來跟我一起把醉，忘了麼？」
夜風陡涼，微笑亦在蚩尤烈嘴角凝固，一如老友面龐上凝結的最後一抹笑意。
往昔的歲月仿佛近在昨日，可這一世已再無緣看見這個家伙玩世不恭的笑臉。
古悠然，江攬懷，燹翮，楓臨雨，一位位舊友都已散手塵寰…
「這些年，你們過的還好麼…」蚩尤烈站在已離世的老友前，輕輕開口，問的自然是另一位盤膝而坐的老友。
明月身邊跌坐著他的死敵嬴梨，蚩尤烈不知是否該直接一刀揮斬過去，但他很珍惜和明月重逢的這一刻，若一刀斬出，只怕和舊友再難敘舊，所以他決定先和明月平心靜氣的說上幾句。
「很少有靜下來的時候，偶爾忙里偷閑，也總是在懷念些舊事…」明月開口的第一句話，恰好說出了蚩尤烈這些年的淡淡隱晦，他忍不住看向明月，想看出這位老友是有意還是無心，但見明月臉上帶著淡淡的微笑，與這些年自己深夜回憶時，偶爾在銅鏡上看到自己的神情一般無二；疲憊的眉眼下，隨著思緒起伏，總會有一絲淡淡微笑浮于嘴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