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久不見，阿烈，雖然物是人非，總算你別來無恙。」明月悠悠說著，一如從前草原時，伙伴們嬉鬧歡笑，他在一旁悠悠勸著大家安靜片刻，這平靜淡泊的語調，好似要把蚩尤烈的思緒扯回當年的回憶。
「是啊，好久不見。」蚩尤烈嘆了口氣，忽然伸出手，在燹翮的肩膀上重重拍了一下，仿佛當年，他和這家伙互相之間最常做的親密舉動，「至死也要站在國門之外，是要告訴我什麼，是麼？」
「我明白，你是要告訴我，生生死死，皆為中原屏障。」蚩尤烈澀然苦笑，「我也知道，你是要用這遺軀提醒我一些過去的香火之情，讓我對嬴梨手下留情，你這家伙啊，活著的時候一派的玩世不恭，誰想到臨死前竟還存了這份小心翼翼的心思，可你不惜用遺軀來向我請求手下留情的那個人，偏偏就是他令你長立于此…」
輕聲低語著，蚩尤烈理所當然的向嬴梨投去怨恨的一眼，但見嬴梨也正失神的看著燹翮，目光中流露著一眼可見的追悔莫及，蚩尤烈收回瞪視，硬生生把胸口那股怒氣給壓了下去，在初听莫徉說起燹翮陣亡時，他就知道，燹翮絕對不希望自己跟他報這份仇，此時更是清楚，這位老友仰首靠槍，立在國門外，就是在請求他放下某些東西。
這是老朋友，用性命向他做出的請求。
蚩尤烈嘆了口氣，在燹翮的遺軀前垂首無語。
察覺到蚩尤烈硬壓下了心頭怒火，明月也悄悄的向他看了一眼，目光中晶瑩閃爍，似欣然，似歉疚。
「仙鶴啊，其實一直都是我們當中最重情義的那個…」
又是好一聲長嘆，蚩尤烈輕聲道︰「仙鶴，待這里事了，我會把你和小雨一起帶回去，我找了一處好地方，悠然，江大哥他們都葬在那里，老朋友們聚在一處總是熱鬧些，對了，媚姬的尸骨我已經找到了，老朋友，你的遺憾我一直知道，我會把你和媚姬合葬一墳，你們生不能共枕，死終能同穴，這也是我能為你做的最後一點事了…」
自言自語的低語輕訴著說不盡的故人遺憾，離別哀思，若有羌人在此時看見蚩尤烈的表情，一定不敢相信，這位威嚴強勢的大君臉上也會流露此等脆弱的感傷。
「我也會常常來看望你們的，再過些年，待我老了，自然也要和你們葬于一處…」
蚩尤烈沉默了很久，才從燹翮身上移開了哀痛的目光，「過去的事情確實有很多是一輩子都不放不下的。」
這句話已是在說給明月听了，「正因為放不下，所以我今日絕對不會向你出手，可是，你也別攔著我向嬴梨下手，你該知道，過去的事情，並不是真能就這麼過去的。」前後兩句听著似是相仿的話，各中意味截然不同。
「阿烈，你也該知道，我和仙鶴守在這里，就是想要攔著你向梨子下手。」明月一直都尊稱厲帝為陛下，但在蚩尤烈到來後，他卻改用了少年時伙伴嬉鬧時的互稱。
听著明月口中久違的稱呼，嬴梨不禁一陣恍惚，如梭光陰似是在瞬間編織回了歷歷舊事。他心里忽然有了種沖動，即使放棄自己這條天子性命，也不能容這最後的好友有失。
蚩尤烈的神色也隨著這舊日稱呼溫和了一些，所以他有意不去看跌坐在側的嬴梨，只向明月道︰「跟我回去吧，我是羌族大君，在草原上，無論你要什麼，我都可以給你。」
明月笑了笑︰「我在中原是智侯，我要什麼，通常也能得到。」
蚩尤烈立刻反問︰「那你為何又要在今夜離開中原？」
明月笑了笑，沒有開口。
蚩尤烈大悔，明月，燹翮，小雨三人今夜的執意離去，正是為了舊友間免見兵戈，只是他抓住了這個機會一擊反戈，蚩尤烈心里一軟，溫言道︰「明月，跟我去草原，我保你一世平安。」
明月還是笑了笑︰「你能保中原平安嗎？」
中原平安，自然也要嬴梨平安在先。
蚩尤烈沒有回答明月這一問，仍用極溫和的語氣道︰「明月，這些年我一直都很想念你們這幾位老友，我身為羌族大君，能輕而易舉的得到這世上許多凡人輾轉難求的事物，可那些常人輕易就能擁有的友情，我卻一直缺失…」
「就算是常人，也不一定就真能得到千金不換的友情。」明月又一次莫名其妙的打斷了蚩尤烈的話，蚩尤烈當年的性子最是憨厚，每次跟小伙伴斗嘴，總是穩居下風，他也從不生氣，只是笑著撓撓腦袋。
明月微笑著，又補了一句︰「我們當年的交情，確實珍貴。」
蚩尤烈果然語塞，看著明月的淡淡微笑，竟有些想要去撓頭，可右手握著的逐鹿刀卻又一次提醒了他，今夜已非彼時。
「當年的交情確實珍貴，可當年的舊人都已凋零了，就連我身邊最後一個半君半臣的舊友亥陰…」蚩尤烈搖了搖頭，「他這輩子算是毀了。」
「命數！」明月眼中閃過一道冷意，但也只是一瞬，這股冷意就消散，因為雖隔著段夜色，他也听到了亥陰摧肝裂肺的哭嚎，「亥陰也算是我生平勁敵了，他今夜布的局不算巧妙，可每一招都走在了我無可奈何之處，不曾想，他最後竟給自己走了這一步死棋。」
明月搖了搖頭，「直到今夜我方明白，為什麼亥陰當年每次看向嬴梨，眼中都會有些隱晦的憎恨，還以為他恨的是嬴梨的身份，原來他恨的只是自己不是嬴梨。」
「情之一字，便是如此無奈。」猶豫了一下，蚩尤烈有些笨拙的開口︰「明月，這些年，你過的還好嗎？」
明月搖了搖頭︰「身居廟堂之高，可舊日心結一直未解，所以這些年難說好壞。」
蚩尤烈終于忍不住用沒有握刀的左手撓了撓頭，「其實我是想問，這些年里你有沒有娶妻。」
「沒有。」明月笑了笑，「國事繁忙，偶爾偷得浮生半日閑，我也更喜歡一個人靜坐看書，所以也就習慣了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