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我沒有想到,匈奴王吐利渾和突厥公鐵摩勒竟在此戰中成了莫逆兄弟,可我這邊十萬羌騎齊出,他倆卻沒有在漫天火鎩中負了兄弟二字,可笑的是我一直都把他倆視為重利忘義的自私之徒,可他倆竟比我更懂得兄弟二字,所以在聞訊鐵摩勒以死全義後,我自以為的鐵石心腸就有一角軟了下來,心里想的也盡是和你與燹翮的舊日交情,誰知就在這個時候,我又確認了燹翮已去的消息…」
「這冥冥間也許真有不測天意吧…小雨死了,她是為救嬴梨而死,殺死她的又是一直在暗中痴迷她的亥陰…」蚩尤烈臉上苦笑愈苦,「其實我心里也一直惦念這小雨這個朋友,得知她今夜和你們一起離開,我就知道,她這些年也一定對我心存愧疚,是麼?」
明月很想趁此時多說幾句更能打動這位老友的言語,但看到蚩尤烈臉上化不開的苦笑,明月只是輕輕一點頭,「是。」
「這個傻丫頭,我從來沒有怪過她啊…」蚩尤烈惟有苦笑︰「我只是不知該如何面對她,因為我一定要親手殺了她最愛的人,誰曾想,小雨竟用這樣的結束來跟我告別…」
「再然後,又看到了你和燹翮一生一死的擋在嬴梨面前,唉…」蚩尤烈看著明月,長長的嘆息如秋日晚風般蕭瑟,「你和燹翮設局想令我心軟,可這不知是天意還是注定,竟把這個局設的更令我心痛,明月,你問我,可曾因此心軟,我告訴你,是!我早已心軟!但是這仇,我是一定要報的,其余的事一切好說!」
「梨子,我是一定要保的,其余的事慢慢商量。」明月搖了搖頭,也用相仿的口吻答了一句,神色卻是黯淡,蚩尤烈突然說了這許多懷舊動情的話,正是他的真性子,但老友的真性子下,還有著無法抹滅的大恨。
「我們是朋友,從前是,今夜是,日後也是。」蚩尤烈的語氣已徹底平靜下來,沉聲道︰「明月,我知道你很想保下嬴梨,可你也該知道,殺父盲眼之仇,我不能不報!」他沒有握刀的左手點了點自己蒙著眼罩的右眼,「明月,不管你信與不信,我的性子其實一直沒變,對于朋友,我仍然願意用盡自己所有來保護,沖著你在這里,沖著仙鶴立在此地,沖著小雨死在我面前,嬴梨砍瞎我右眼的仇,我可以就此不報!但殺父之仇,為人子者若不能親手誅殺仇人,又有何面目立于天地之間!」
逐鹿刀直指嬴梨,「嬴梨,當年你用這柄刀殺了我父王,今夜,我就用這刀取你性命,父仇子報,一刀換一刀,天經地義!」
蚩尤烈目視著明月,長聲道︰「明月,過了今夜,我們還有半輩子可以敘舊,但是此時,我蚩尤烈請求你,不要再勸我什麼,因為嬴梨的項上人頭,我一定要親手斬下!」
明月嘆了口氣︰「阿烈,對不起。」
「你沒有對不起我的地方。我早說了,你和仙鶴當年的選擇,我從來沒有責怪過你,所以你也不要攔我,大不了,你就怨懟我一輩子好了。」說著,蚩尤烈一提逐鹿刀,向嬴梨大步走去,他有意繞開幾步,想避開安坐不動的明月。
嬴梨跌坐在地上,事已至此,他不想再開口求懇,反而有種安心的感覺,只要蚩尤烈還顧念和明月的交情,那殺死自己後,明月必會求蚩尤烈莫入長安,既然帝王位已有托付,國都得保,那他這條性命也沒有再不舍之處,小雨已先走一步,若他緊趕幾步,也許還能在黃泉路追上自己的妻子,和她攜手來世姻緣。
所以他干脆一動不動的跌坐著,默默看著仗刀走近的蚩尤烈。
明月突然開口,他雙手闔于胸前,如謝罪般向蚩尤烈深深低頭,「阿烈,其實,是該你怨懟我一輩子。」
蚩尤烈本來以打定主意,不管明月說什麼,他都置之不理,就算明月突然從地上跳起來,抱住自己的腿腳苦苦哀求,他也要先一刀斬下嬴梨的人頭,再任這僅剩的老友來用余生怨懟自己,但明月此時的神態令他好奇,而且明月低沉的語聲里含著一縷若有若無的震顫,似乎在壓抑著沉悶的痛楚,听得蚩尤烈心里一震,急轉頭看去。
明月仿佛只是盤膝安坐,低聲的向致歉著,恰有一抹昏黃月色落下,淡淡的拂落在明月肩上,照亮了那張清秀如初的面龐,雖因歲月而清減,雖因年華而滄桑,但眉眼間那一抹淡然如月華的平靜下,蘊含著對世間百態的專注。
「阿烈…」明月微笑著,慢慢松開掩在胸口的雙手,一柄短刃,正插在他心口,「阿烈,是我對不起你,因為我剛殺了你最後一個朋友…」他輕輕笑著,月色映照下,明月的眼眸中沒有一絲痛苦,只有最為專注的慈悲。
為世間殺伐而慈,為世間疾苦而悲。
「明月!」
「明月!」
蚩尤烈和嬴梨同時驚呼出聲,兩人一起搶步到明月身前。
「你瘋啦!」
「你瘋啦!」
又是一聲異口同聲的悲呼,兩人忍不住互看一眼,又急低頭托住了明月,一刀刺心,明月已經支持不住,他靠在兩人同時遞出的的肩膀上,忽爾一笑,仿佛胸口那一柄刀鋒並沒有給他帶來一絲痛楚,「阿烈,對不起,要用這等決烈的方式來向你祈求…」
「別說這勞什子的話了!」蚩尤烈大吼起來,「為什麼,你為什麼要這麼做?」
「放過大漢百姓。」明月緊盯著蚩尤烈,竭力讓自己說出口的每一個字都清晰可聞︰「十萬羌騎南下,不可能空手而歸,阿烈,我請求你,以你大君的霸氣,盡量制約住你的族人,莫入長安!我知道,這是奢求,所以,我先把自己的命給你!」
「別說了!」
「別說了!」
蚩尤烈和嬴梨還是一同悲呼,不過他倆此生都無暇理會對方在說什麼,兩人都是一手托著明月,一手捂在他心口處,鮮血順著外露的刀刃從明月心口涔涔涌出,蚩尤烈和嬴梨兩人只能小心的用手指堵著鮮血外流,這兩個人,一個是大漢天子,一個是羌族大君,捂在明月心口的這兩只手,亦可算是中原草原兩地,主宰至高無上的生殺大權的兩只手,可就是這樣的兩只手,都不敢去拔短刀,生怕刀一拔出,明月就會當場身亡。
「都這個時候了,你還要說這些干什麼?我不要你的命!你明明是個聰明人,為什麼要做傻事?」蚩尤烈又急又氣,「我們也是朋友啊!為什麼你寧可一刀自戕心口,也要為嬴梨謀劃!」
「因為我也當你是朋友!」明月伸出手,仿佛用盡平生力氣般一把握住了蚩尤烈的胳膊,「阿烈,長安是我漢人國都,你一朝破我國都,雖能圖一時快意,卻也使羌族成了大漢死敵,待得他朝,大漢必會傾盡全力向你報復,真有那一日,中原草原便永無戰火平息之寧日!」
「阿烈,相信我,這不是大漢智侯為他王朝的謀劃,這是你的老朋友明月,此生唯一能為你謀求的後路,然後,我還要請求你…」
「明月,你別說話了!」嬴梨雖未如蚩尤烈一般嘶聲吼叫,可他的聲音也如斯沙啞,原來明月早已決意,要用這一命換一命的方式來為他祈求。
「梨子,你…別說話…」明月有意不去看嬴梨,只輕輕說了一句,又緊緊盯住了蚩尤烈。
「阿烈,我求你,放過嬴梨…」明月的語聲已是氣若游絲,「我知道,這對你很難,所以我用我這條命,換他十二個時辰,阿烈,我只要你放過他十二個時辰…」
「你…」蚩尤烈很想一口回絕,可看到明月已是強撐住最後一口氣說話,他怎忍讓老朋友死不瞑目,生平自己會沖口而出一通憤霾的咆哮,他只能狠狠咬住自己的嘴唇,他咬的十分用力,竟一口咬破了自己的嘴唇。
「阿烈,對不起…」明月看著蚩尤烈咬破出血的嘴唇,眼角忽有一行清淚滑落,「老朋友,這輩子,我是欠定你了,臨死還要再算計你一次,下輩子,我做牛做馬…報還于你…」
「對不起,阿烈,對不起…」
言未盡,淚已墮,明月頭一歪,軟倒在蚩尤烈肩上,他相信這個老朋友的肩膀還是會一如既往的寬厚擔當,所以明月走得很愧疚,因為他用自己的命,最後算計了一次蚩尤烈,算計了這個,總會在朋友面前憨厚而笑的羌族小王子。
「明月!」蚩尤烈一下子咆哮起來,「你什麼都算到了,是嗎?所以你故意先要我放過你的大漢百姓,放過長安,你知道我會心軟,直等到最後你才開口要我放過嬴梨,因為你知道我什麼都會答應你,惟獨這個要求我做不到,所以你才用最後一口氣向我要求,因為這樣你就听不到我的回絕,因為這樣我就無法回絕你,是不是?明月,你為什麼要這麼狠,對你自己,對我,都用上了這麼狠的手段!」
蚩尤烈嘶吼的聲音如受傷的野獸,在平原上悲苦的仰天咆哮,但明月軟軟的臥在他肩膀上,已無法再有一言答他,留給他的只是最後的祈求和無法回絕的遺憾。
這確實是大漢朝的智侯利用友情對他這羌大君的算計,所以,明月一直在說著對不起,朋友之間本無輕重之分,奈何他是當年明月,也是中原智侯。
所以,此生惟有負此好友,惟圖來世報還。
恰在此時,天上殘月入雲,把一直映照在明月臉龐上的暗淡月華收斂而去。
黑沉沉的夜色亦在此時徐徐退去,一線曙光從天際射落。
這一夜漫長,終到了破曉時分。
天上朗月歸于雲中,而中原的智侯明月也在此時墮于塵埃。
此夜中原明月墮!
軍王已去,智侯也逝,一直支撐著大漢朝的兩根擎天棟梁,在長安國門外崩塌,至死,亦都在守護著他們的大漢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