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方吐白,已是晨曦日出,但這一天的破曉時分卻未給長安帶了以往的勃勃生機,相反,國門外,瀚原上,處處狼藉,遍地尸首,正喻示著一場浩劫的到來,而且,這場浩劫還遠遠沒有結束。
長安城的北門上,已有了稀少的人跡,幾十名御林軍護衛著一個少年,焦急的望向城下,正是之前被嬴梨派遣回城的贏繼,昨日,他還是只是御林軍中一名小侍衛林繼,今日,他卻成了大漢第十八位帝王厲帝的親佷。
這少年的性子其實沉穩,但在經歷了這等可稱得是翻天覆地的轉變,難免彷徨忐忑,尤其是嬴梨還秘密叮囑,若昨夜他不能回城,那從今日起,這嬴繼就將是大漢朝的第十九代帝王。
萬乘之尊,天子之位,當然足夠誘人,否則史書間也不會有無數位英雄為此折腰,但嬴繼心里著實難安,無可否認,厲帝確實是漢史五百年間殺伐最重的帝王,即使再多的善禱善頌,也掩蓋不了厲帝一代暴君的名號,但更無可否認的是,正是厲帝的暴君手段,才令漢朝在積弱多年後迎來這揚眉吐氣的盛世,所以嬴繼不敢想象,沒有厲帝的漢朝,將會是怎樣一個局面,因此他在入城後立即跑上北門城樓,借著昏黃的月色,焦急的關注著城下動靜。
可城外的一幕幕惡變令他越看越心涼,漢軍全軍覆沒,皇後玉殞,智侯自盡,最後,只剩下羌大君和厲帝近在咫尺,構成了國門外最令人驚心動魄的一幕。
蚩尤烈和嬴梨一左一右,扶著明月,兩人沒有向對方投去一眼,只是孤寂的看著已閉目而逝的明月,這是已成死敵的兩人最後一個朋友,可就連這最後一個朋友也已無聲無息的倒在了兩人中間,明月平臥在兩人中間的尸體似是喻示著涇渭分明的兩人,可明月又是用死來換取他倆這短短的片刻寧靜。
兩人就這麼靜默的看著明月,也不知過了多久,明月的尸體已逐漸冰涼,兩人還是一動不動的看著明月,直到明月胸前傷口處不斷滲出的鮮血從稀薄至干涸,最後凝固成一片斑斑血污。
悲涼的嘆息不約而同的從兩人口中悵然嘆出,直至此時,兩人才被迫面對,他們已失去了最後一位朋友的淒涼。
同樣的苦嘆下,兩人的目光緩緩對視,也都從對方的眼中看到了同樣的悲涼,但只是片刻,蚩尤烈的獨眼中又有怒火升騰,他用力一推,把嬴梨搡開,「不許你再踫明月,他是我的朋友!」
嬴梨往旁踉蹌開幾步,看了蚩尤烈一眼,也不開口,緩緩坐下,他已是窮途末路,雖身在國門外,但他寧可被蚩尤烈千刀萬剮,也不肯在此時叫開城門,而失去了明月,更令他心灰意冷,此刻,他也不再去理會蚩尤烈是否真會放過他,只想在燹翮和明月的身邊,靜靜的坐上片刻。
蚩尤烈狠狠的瞪著嬴梨,左手托著明月,握逐鹿刀的右手則不停發顫,顯然正在竭力克制自己的怒火,刀刃也隨著他手臂的握緊而起伏,克制了好一陣,蚩尤烈突然一聲急躁的暴喝,把逐鹿刀往嬴梨腳旁擲了過去,「還你的刀!」
「十二個時辰,我給你!」長刀擲出,蚩尤烈立刻轉身,生平自己會後悔這一舉動,「嬴梨,我雖恨不得立刻殺你,可明月用他的命為你這廝換來了十二個時辰,也罷!我就給你這十二個時辰!」
「只有十二個時辰!」蚩尤烈惡狠狠的咆哮著︰「時辰一到,我親自沖鋒在前,攻入長安,血洗你的國都!」
「明月勸我莫入長安,可他忘了,你我已是死敵,連你這大漢天子的命我都要親手取下,那我又何懼與你大漢天下為敵!」
「好生活過這十二個時辰!等我來親手砍下你的人頭!」
嬴梨不可置信的看著蚩尤烈,想不到蚩尤烈竟會真的答應了明月的請求,以蚩尤烈對他這無可化解的仇恨,還能給他十二個時辰,不僅是因為明月一命換一命的請求,也是因為蚩尤烈對明月的死太過悲痛,想到此,嬴梨心頭一軟,低聲道︰「阿烈…」
「滾!」蚩尤烈背對著嬴梨,又是一聲怒吼。
嬴梨默然,不再開口,他撿起逐鹿刀,緩緩起身,向長安城下走去,轉身時,他嘴角浮起一絲極澀的苦笑,這一夜,他竟是注定要失去所有,也注定無法挽回絲毫。
在嬴梨轉身的同時,蚩尤烈也抱起了明月的尸體,大踏步向自己的羌騎走去,兩人背對著背,正如當年決裂後的背道而行,越行越遠,背影卻是同樣的孤獨。
「把這些漢軍都給我放了!」蚩尤烈大聲怒喝︰「我能給他們的皇帝十二個時辰,也不在乎這幾百條性命,羌族的勇士們,十二個時辰後隨我一起殺入長安,雞犬不留!」
見大君暴怒難抑,羌騎怎敢違逆,立刻松開架在被俘的漢軍身上的長刀,莫徉機靈,把左丘暗往前推搡了一把,口中也大喊了一聲,「滾!」
其余羌騎有樣學樣,也大力推搡漢軍,口中加罵不止︰「滾!」
「再饒你們多活十二個時辰!」
「快滾!白撿回條小命,還不快滾!」
這些漢軍何時受到過這等屈辱,一個個氣得滿面通紅,但他們的帝王正孤身回城,他們也不敢發作,只得忍氣吞聲的向長安城下跑去。
「快開城門!快!」長安城上,嬴繼又驚又喜,大喊的幾聲,三步並作兩步的向城下跑去,見厲帝得以歸來,這少年只覺一陣輕松,雖強敵在外,但他相信,有這位陛下在,一定能安然度過此劫,更何況這位陛下是他的嫡親叔叔,也是他在這世上唯一的親人。
嬴梨已走到了城門下,看著城門在眼前緩緩大開,朝日已升,灑落人家的陽光也多了幾分洋洋暖意,可嬴梨還是一臉近似于蕭索的沉默,拄著逐鹿刀,一步步往城內走去。
被放回的漢軍從後趕來,清楚的看著他們的帝王此時的的背影,昨日之前,帝王的背影冷厲而又強大,仿佛永遠都是孤傲的走在萬人之前,但在今日,帝王的背影唯有孤獨,可這孤獨之下,帝王必須還要再為他的子民強大一次,以此來渡過十二個時辰後的破城大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