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知陶淵明有世外桃源的際遇,孰不知,人人心中都有一個世外桃源。
當然,有些里面未必種的是桃花,或者是別的,也未可知。
這里,花草芬芳,幽靜安逸。
這里是一處山頂。到這山頂的來時路,除卻滿是瘴氣沼澤的密林深山,唯有一面懸崖可攀,崖下白霧靄靄中,可窺視松濤林海,似有萬丈之高。
深山密林是天然屏障,卻除自然之險,更有狼豺虎豹出沒,故上山之人多數都會從原路返回,望之興嘆,而只有去桑梓藥園子的人才不會停下腳步。只不過攀至山頂,卻也只有一片懸崖絕立,並沒有其他。其實懸崖邊有道纜繩,只是沒有多少人有膽量去發現它。你只需拽著纜繩沿著峭壁下到了半空中的山洞里,一路向暗,最後才見光明。
這才有方中洞天,世外桃源。
空中有一縷鵝黃色的絲絹在飛舞,隨著山頂的風,輕盈的。
捏住這一縷鵝黃色的是一只縴細的手,腕上還帶著的兩只銀鐲,隨著她的手臂搖擺發出細小的清脆聲響。突然山風又拂過一陣,絲絹不負盛邀,竟卷向了天空,追逐嬉戲了幾番,漸行遠去,不復了蹤影。
「嘖,沒了。」銀鐲的主人惋惜似的說著,悠閑地晃著她懸于空中的腿,裙擺亦隨之飄蕩。
此時若有第三個人在場,恐怕會嚇一大跳,這兒正是桑梓山門上的絕壁懸崖,但竟有人敢坐在懸崖沿上,腳踩雲霧,無懼萬丈深淵。
而寶橋卻認為,這恰是觀風賞景的好地處,即來之,自然該享受一把。
只可惜她身邊的人大概不這麼認為。
寶橋身邊還半臥著一個白衣女人。
這女人原生得一張艷麗面孔,卻若玉璧生瑕,左頰一道約兩寸長的傷疤,蜿蜒扭曲著,可恐可怖。她的額頭還纏著白麻布,襯得臉色越發慘白幾近透明。她未著珠釵,烏發逶迤至地與一身長衣鋪呈開,顯得格外楚楚可憐。
她似乎極其的懼怕前方那一步之遙的距離,無力的半臥著,目光只敢死盯著自己攥衣的雙拳,形如泥塑,其實她正止不住的瑟瑟發抖。
寶橋回頭看了她一眼,嗤笑一聲︰「晏棲桐,你不是不怕死嗎?一把藥和我腳下的空無,其實是一樣的。」
晏棲桐緊閉朱唇,好似听不懂她的話一般。
寶橋撇了撇嘴。
她是最早到宏國的人,接觸這個晏棲桐也較多一些。總而言之覺得這個丞相家的二小姐是個對別人狠對自己更狠的女人。假死覬覦太子妃之位,被人家娘親抓傷後便一心求死,數度被自己阻止後終于還是在桑梓這里完全爆發,竟生生吞了大把桑梓的藥,以致昏死過去好些天。好容易被救醒後她就一反剛烈,同樣的萬念俱灰,卻與之相反,再不開口說話,神情也木訥了許多。
桑梓說不鬧比鬧還麻煩,寶橋一氣之下,就提了她來這懸崖邊替她找找刺激。
可到好,這晏棲桐的表情是豐富了些,卻是怕死的模樣了。一近懸崖就閉眼欲厥,這才軟弱無力至半臥在那,竟一動也動不了了。
對她寶橋是半分同情心也沒有的,耐心也耗光了。可是小姐臨行前有吩咐,還是要好生照看著她不可。
寶橋嘆了口氣,皺了皺小巧的鼻子,顯現出與她十六歲年齡不符的老成來︰「我說晏小姐,咱們打個商量可好?你臉上的傷疤桑梓有十全的把握可醫,之後你還是個絕世大美人。你且放心在這呆著,你爹知道你在這,也有人周全你的事,絕不叫你成為全宏國的笑話——你爹可是個擅長封嘴的老手。」寶橋突然又笑了笑,有幾分燦爛顏色,話里卻滿是誘惑,「就算你還想做太子妃也不是不可能,難道你不想?」
若在以前,只提到「太子妃」三個字,這晏棲桐必然要發陣瘋,或哭或鬧,總是那麼的不甘心。但如今這咒也不靈了,晏棲桐繼續恍若未聞,靜如止水一般。
寶橋頓時拉下了臉來。她不是她家小姐,善察顏色,觀人細致,略幾句就總能吃到人心里去。她能把底交代到這兒已經算是到頭了,怎麼這人還能不動聲色。莫不是她吃了那麼多藥給吃傻了?寶橋仔細想想,好像真有可能如此。晏棲桐胡吃藥之前必時時攬鏡自照,有時候痛哭,有時發起怒來連銅鏡都踩得變形;而自救醒她以後,似乎只照過一回鏡子,便壓鏡再不細究臉上的傷疤。再者她嬌貴慣了,最愛整潔,桑梓這里多是軟土之地,她因怕弄髒了鞋襪故少出房門,現在雖然也不愛出門,卻赤足下地過,一腳的泥濘也沒吭聲,真似什麼也顧不得了。
種種跡象來看,那藥竟似有洗髓的作用一般,使人整個的換作了他人。想到這,寶橋歪著腦袋隨意問道:「你可知道你叫什麼名字」
這話問得實在有些莫名,而晏棲桐依然只給了她一片沉默。
寶橋想了片刻,竟浮生出一絲不好的預感,她試探著叫道:「晏棲桐?」
還是風聲。
「你……知道你是誰嗎」
這回,寶橋終于听到了這形如啞巴一般的女人開口說話,只是她認為,或者沒听到比較好。
「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