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西錯 東西錯 第十七章

作者 ︰ 暮成雪

夏日晨光降臨得很早,踩著露水晏棲桐終于又來到了山洞口。

她記起來其實自己根本沒有恐高癥,但上次被寶橋挾到頭頂的懸崖上時還是嚇得半死。自那後她再沒有去過上頭甚至是到這里,整日都寧願屈居在園子里那個逼仄的空間下,因而幾乎都要忘了那種恐懼。可是現在突然之間,視線變得不一樣了,又有了臨空之感。身後的山洞猶如怪獸之眼,只冷冷地目送她離開,而眼前天地渺渺無有一物,空洞得令人不知四向,無限惶恐。

而今日無風,四周一片寂靜。比之上次的松濤陣陣,眼前看不到的深淵如同瀚海之下,無聲到眼耳口鼻都要閉塞一般的窒息。晏棲桐只听說過有人會得幽閉恐懼癥之類的小空間心理疾病,從沒想到自己恰好與之相反,竟然會害怕這樣的寬闊。她遠遠地就開始喘大氣了,一聲比一聲急促;她背著桑梓的藥箱幾乎要被壓垮,寸步不能前行,膝蓋如有千斤。

送她們出來的那對夫婦感到十分詫異,只以為她身體突然不適,連忙叫住走在最前面的桑梓。

桑梓一回頭,被晏棲桐滿額的汗水嚇了一跳︰「你怎麼了?」她上前搭住棲桐的手腕,這脈搏似曾相識呀。她回望了眼身後,終于想起寶橋上次的行徑來︰「你怕高?」

「不怕。」晏棲桐咬著嘴唇硬聲應道。她甩開了桑梓的手,向前走了兩步,雙腿卻越發的打軟,一時支撐不住,委了下去跌坐在地上。

難道是上回被寶橋嚇過頭了?桑梓把晏棲桐的背包卸了下來,從里面找出一顆定心安神的藥丸給她服下。等了一會兒之後,晏棲桐的眼里終于有了些神采。

在旁的這對夫婦原是在山外不遠處的城里開家藥店,本就是用來呼應桑梓需求的。這一回桑梓叫她們上山守一段時間,她們樂得避世閑居,享二人世界。只是不知道這個一直蒙著面的女子是誰,身子比桑梓還弱又是怎麼上的山呢?二人也不敢多問,只是殷勤地把洞口邊上的掛索拉出來,捧到桑梓跟前。

桑梓見晏棲桐還是體力不支的模樣,就自己背起了藥箱,幸得托她的福,確實輕了不少。她把繩索系在腰間,朝晏棲桐伸出了手,可晏棲桐倏地就立圓了眼,慌得連退了數步。開什麼玩笑,寶橋帶她她都怕得要死,這病蔫蔫的桑梓哪來的自信敢把她攀岩似的也帶上去。

「我送你上去吧。」站在一旁的女子立即道。

晏棲桐搖頭,冷靜了會兒伸手一指,向著了在場唯一的男人。

她想,跟著他,應該可靠一點。

那男子見還有自己的事,便撤了一步,搖了搖手道︰「恐怕不妥,男女授受不親……」但見晏棲桐雙眸含淚地看著他,這後面的話都不好意思說了。

那女子愣了愣,便去看桑梓,桑梓沒有開口,只是緊了緊繩索,退到了洞牙子上。

晏棲桐不由又向前踩了幾步,著實一陣心驚肉跳。也許是潛意識的,她一直避開在心中去想要面臨的這段過程。但她最終發現,桑梓比她所想的還是不一樣,至少她可以腳踏崖石,一點一點消失在自己的視線里。

人是往上消失的,總比往下消失好些,晏棲桐幾欲暈厥地想。這一刻她根本記不起來上次寶橋是怎麼帶她上去的,也不想看到自己是怎麼上去的。她果斷地把蒙面的絲綢取了下來,蒙在了眼楮前。既然要置之死地而後生,那就只好隨命而去。若是不幸摔下山崖,好歹這一回會知道自己是怎麼死的。

頭又實實在在地開始疼了,她不敢想就這麼會穿越回去,那樣一來,她的命也實在是太過好些了。

那個男子臨時受命要送晏棲桐上去,見她突然的舉動,不覺驚訝地回頭看向他家夫人,兩人對視的眼里全是驚艷。但他們什麼都沒說,那女子只是默默地上前牽住晏棲桐,把她引到自家夫君的身後。

「多謝。」晏棲桐輕聲道。

女子不由張大了口,朝她夫君使個了眼色,于是兩人目光便又齊齊落在晏棲桐受傷的那半邊臉上。

原來她只是桑梓的病人。女子有些憐惜地無聲地嘆了口氣,搖了搖頭,可惜了張美人的臉……

眼被蒙住了,晏棲桐便干脆努力調整呼吸讓自己盡量平靜下來,不要造成別人的負擔。那對夫婦一直沒有說話,透著幾分詭異,但如今晏棲桐也管不了了,只靜靜地呆著。感覺過了許久之後,才似有劈空之聲呼嘯而下,她的心一提,好在那女子道了句「是繩子下來了」才沒有立時昏過去。

被指引著趴在那男子的背上時,晏棲桐的頭簡直就要炸裂開了。一片黑暗里,好像有什麼在蠢動著,伴著剛才那聲破空之響,想猙獰地冒出頭來。她隱約感覺是自己丟掉的什麼記憶要閃現在腦海中,但偏偏那男子連同她在內一道箍緊了繩子,叫她一口氣上不來,腦子里一下就空白了。

再等一等,只等一等讓她想想就好了。晏棲桐很想這樣說,可是已經明白的感覺到這男子開始攀爬了,背後是涼颼颼一片,腳下不用說,已經是萬丈騰空。

而等男子終上懸崖放下晏棲桐後才發現,這個女子已經一臉慘淡毫無反應了。

桑梓本就在一旁等著,似有預見的,手起針落,在晏棲桐的人中、內關等幾處穴上飛了下去。那男子不由也出了冷汗,虛拭了幾下額頭,不由小聲問道︰「這是怎麼回事?」

桑梓卻指著她蒙眼的絲綢道︰「她自己蒙的?」

男子點了點頭,心里有奇,想問,但見桑梓若有所思,又不好問出口來。

相比于臉上的傷,她倒更惜這條命。桑梓緩緩捻動銀針,待底下得氣之後才徐徐放開手去。晏棲桐的變化終究會到哪里止步呢?她突然有點期待日後若能讓寶橋與之再度相遇,不定會如何驚嘆了。

「你去吧。」桑梓對那男子道。

那男子便又攬了繩下去了。

等了足有半個時辰,晏棲桐才長「噫」一聲,轉醒過來,醒後便覺眼前一晃,桑梓手影掠了過去。頭依舊痛得要命,晏棲桐伸手想要去捧頭,卻被桑梓制止住。

等桑梓把針都取出來後,才扶著她慢慢坐了起來。

眼前的絲綢已經被拿掉了,但腦子里還是那片空白。此刻的晏棲桐木訥之極,只由著桑梓搬動她。直到唇邊被打濕了一些,她才仿佛尋著了甘露般拼命吮吸了幾口遞到嘴邊的水。

這才又有活過來的感覺。

可惜,還是那個可怕的懸崖,身邊,也還是那個可怕的女人。

「怎麼?」桑梓敏銳地捕捉到了她眼底的失落,便又要去搭她的脈。

「我沒事。」晏棲桐避了開,爬起身來。

桑梓為她忙活了一陣,這會兒見她完全清醒了便也松了口氣,疲乏跟著就涌了上來︰「歇一陣,我們再走。」說罷便找了個樹底下靠著去了。

晏棲桐離懸崖遠遠地站著。這兒不比下面,風起于森林,層層疊疊而至,儼然與山洞里的平靜是兩個世界。身上全是冷汗,被風一吹,幾分涼意便簇在了心頭。她抱著自己的雙臂,抬頭仰望著天空,眼里的淚倒流了回去,眼眶里一片模糊。

未落山下,也許就是告訴自己還可以去尋找回家的路,她還能指著什麼活呢,回憶如同雨點拍落于泥濘,坑坑窪窪。她已經完全揪不回剛才一閃而逝的那點回憶了,只仿佛覺得自己怕高,似乎不是這麼簡單——

總不至于自己是跳樓而死的吧。晏棲桐隨意地想了下,便從腳底瞬間僵硬到了頭頂。應該不至于吧,她屏住呼吸,垂下了頭,無力地看著足尖。

桑梓閉目養了好一會兒神,一直都沒听到動靜,便睜了眼。晏棲桐在離自己不遠處,好似無助地立著,憑生伶仃之感。剛想喚她,卻突然看見晏棲桐竟然緩緩地開了一步,卻是朝著懸崖的方向。

她是何時退到離懸崖那麼遠的,桑梓不知道,更不知道她現在又為何要朝著它去。桑梓臉上浮現了一絲慍色,她冷冷地看著,只輕聲道︰「你若再要尋死,死了便罷,若未死成,我便叫你永世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晏棲桐被嚇住了。那聲音冰冷地好似蛇繞,到骨子里都令人懼得慌。她望著前面,猛地又出了一身的冷汗。剛才她在想什麼,現在都不敢再回想,她就這麼猶豫地站在那兒,前不是,後也不是。

桑梓嘆了口氣,從背包里抽出一件長衣,慢慢地走到晏棲桐的身後,披在了她的肩上︰「你受驚過度,還是遠離些要好。」

扶著晏棲桐的肩,如捧木偶般,桑梓將她引回到樹底下。這樹是一棵古樹,樹冠如華頂蓋頭,樹干寬綽,應該能有些安全感。

「我竟不知……你會如此艱難。」桑梓模了把她冰冷的臉頰,柔下聲來,「寶橋確有些過份了。」

晏棲桐的眼里緩緩回神,凝聚在桑梓臉上。她看過桑梓平淡的一面,也看過她冷酷的一面,她應有許多面,其實大部分時間里,都是一張溫和的面孔。偶爾也會忘了山外歲月,若是能得一摯友,沒有時空隔閡,也沒有人世間俗氣的利益往來,只有桑梓的能耐和性情來相伴,那應該是很奇妙的一件事。

晏棲桐突然有滿月復的委屈,她不知道是哪一件哪一樁,可件件樁樁都齊涌上來,爭先恐後的,快要盛裝不下了。

她是再克制不住了,伸手一把抱著了桑梓,埋首在那瘦弱的肩頭放聲痛哭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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