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梓沒看過晏棲桐那樣笑過,也沒有見她這般哭過。
她曾哭得絕望,只為臉上的傷,卻不是眼下的無助。她的哭聲簡直震動山野,頭頂樹冠中棲息的一群烏鴉被驚得「呱呱」亂飛,場面有一度失控之感。
桑梓無奈地蹲在一旁,她也不知道該勸些什麼。面對這樣痛苦的發泄,竟也不覺得這個正淒慘著的女子有可惡之處了。她只好輕輕捋順那張弓得緊繃的背,好半天才道了一句︰「我會對你好點的。」
許是離開了藥園子那終是有些壓抑的地方,即使還有後怕,眼前的懸崖也已經平安攀上來了。晏棲桐想她再也不會回到這個鬼地方了,心中突然就放松了。她紅著眼直楞楞地看著桑梓︰「不再讓我聞情花是不是就叫好點了?」
這般幽怨的語氣惹得桑梓抿唇一笑,好言道︰「只要你乖乖的,我依你就是。」
雖然桑梓說的這麼好,晏棲桐也並未完全當真。人的個性可以十分的矛盾,她不會傻到將真心誠意都交付出去。任誰與誰都沒有長久的情份,那邊如此,這邊也當如是。晏棲桐不知心底這忽涌的失落從何而起,但哭也哭過了,頭痛也熬過去了,只停留于此,恐怕是沒有用的。
她從地上爬了起來,拍了周身的塵土,慢慢斂了心思。又從桑梓那背回背包,仔細檢查一番無誤後,低聲道︰「我們下山吧。」
桑梓定定地看著她。不經淬煉何來寶鐵,這世間就沒有生來堅毅強悍的人。閨閣里養出的只能是嬌花,嬌花雖艷卻易折損。興許改弦到這自然之中,方能挺歷風雨,結出碩果。所以,此為命運。命運無常,未到結局都不定是否好壞,其實只要能順境而行就可以了。她當初便是這樣想,才能從次次懸關之口走出來。瞧,這不是等來一個晏棲桐了麼。
她想著這些的時候,見晏棲桐從一旁的矮樹上折了一枝樹枝在手。剝了枝上細岔稍節,又在地上杵了杵方滿意地點頭︰「我看這山中陰暗,想必潮濕得很,估計地上很滑腳,你拿著當拐杖用,總是要方便些。」
桑梓低眉掂量著這段粗樹枝,又見她開始忙碌地尋找合適的「拐杖」,便亦步亦趨地跟著她︰「你倒似很有經驗?」
晏棲桐回頭看了她一眼︰「你要還是不要?」
「要!」桑梓一笑,「要,」說完還試著杵地走了兩步,「好使得很。」反正背包的人也不是她,晏棲桐那麼識趣,她自然樂得輕松。
說走便要走了,晏棲桐環顧了下四周,有一點迷惑,如果沒記錯的話,藥園子的上方是空的,那眼前也該有個偌大的陷阱般的存在,可一眼望去,密林匝匝,哪有什麼空的。
桑梓在她猶豫的時候就已經朝西走了︰「別看了,跟著我吧。」
晏棲桐忍不住,把心里的問題問了,桑梓拿著樹枝,隨意在前方點了點︰「這座深山實是風水寶地,早有高人動過手,若不懂一點奇門遁甲之術,進得來出不去,上得來下不去,且根據天象萬物時有變化,你若尋它,定尋不著。」
晏棲桐便覺開了眼界,也不知這看起來棵棵根基深厚的樹木要如何排兵布陣,但听桑梓這麼一說,這寂靜的樹林都顯得肅穆了許多。
這里的樹種晏棲桐是叫不上來的,但多是樹葉厚實的種類,落葉確實一地,一不小心就深陷下去。好在準備了樹枝,權當第三只腳,勉強而行。而前面帶路的桑梓顯得更加輕車熟路,只見她步履不快,但卻輕盈無比,那根「拐杖」只被偶爾用來拂開擋路的枝條罷了。
先前上崖的驚嚇,加之大哭後的虛月兌,晏棲桐走得十分艱難。腳底下的落葉尚有水露之汽,布靴的鞋面都被打濕了很不舒服。她有時覺得在往下走,有時又爬個坡之類的,完全懵懂無知,心中不免自嘲這要是被販賣到哪個偏遠山地去都是自己自找的。抬頭一看,桑梓又離自己有些距離了,晏棲桐越緊搖頭甩了心中的雜念,努力跟了上去。
剛行兩步,忽听遠處傳來一聲山嘯,與自己引起的動靜絕然不動,山林里四處立即響起鳥禽振翅的聲音,尤伴著幾聲尖利的啼叫起伏。
晏棲桐瞬間無法開步了,她杵著樹枝驚恐地尋著聲音看了過去,什麼都沒有,卻比有什麼更加可怕。
「桑……梓……」晏棲桐大聲叫道。
桑梓回頭,見她正戰戰兢兢地立著,一動也不敢動,便明白過來。
「是老虎而已,不必害怕。」
這山里居然有野獸?!晏棲桐很沒骨氣的想還是回藥園子好了,可是現在都已經到了這兒,沒有退路了。好在桑梓平淡的語氣給了她點支撐,她忙小跑了過去,還差點滑了一跤。狼狽便狼狽吧,在這個女人面前狼狽似乎也沒什麼再丟人的了。她一把捉住了桑梓的衣袖,只覺口中干澀︰「那個,金雲柯他們上山死的十個人,不會有被老虎吃掉的吧。」
「這個,」桑梓偏了偏頭,「不清楚哪。」她忽然轉頭吹了個響哨,晏棲桐攔都攔不住,也不知道她是怎麼吹出來的,爾後桑梓的一句話讓她腳下一軟,好懸沒跪了下去,「我幫你問問。」
晏棲桐兩手在空中比劃了半天,急得連話都說不出來。又驚奇地理解了桑梓的用意。不是說要對你好嗎,如果你想知道的話,我幫你問問。
可這是一回事嗎!晏棲桐完全覺得心髒不夠用了,她看了看身旁的大樹,居然主干光溜,竟然沒有可以爬上去的落足點,又往後瞧了瞧來時的路,卻是更加發暈的發現只顧埋頭擇路,樹林面目處處相仿,剛才是從哪里走過來的,根本不記得了。而就在她這麼干著急的時候,遠處的虎嘯再次響起,桑梓又吹了響哨,就這麼此起彼伏的,那可怕的聲音越來越近,最後挾風而至,腥氣撲鼻。
那只猛獸堪堪停在了桑梓的三步開外,搖了搖大腦袋,好似在認人一般。
晏棲桐在這一瞬間,奇跡般的竟能背出讀過的名著《水滸傳》——只听得亂樹背後撲地一聲響,跳出了一只吊楮白額大蟲來。
桑梓見到故友臉露喜色,上到前去。晏棲桐則呆若木雞,傻傻地看著那一人一蟲交頸而談,其樂融融。
「它說它許久沒有吃人了。」桑梓忽而抬頭對晏棲桐道,她撫模著老虎的頸部,又親昵地拍了幾拍,「送我們下山麼。」
老虎在她面前溫馴得可怕,晏棲桐簡直就要以為桑梓其實不是什麼大夫而是個絕對合格的馴獸師了。接下來卻是更讓她瞪大了杏眼,那桑梓居然爬上了老虎的背部,而且還是老虎跪下前足送她上去的。
「來。」桑梓朝晏棲桐朝出了手。
晏棲桐本能的搖頭,退了兩步,仍然沒有找回說話的機能。
「別怕。」桑梓驅使老虎前行幾步,穩穩地停在了晏棲桐的跟前。
那龐然大物天生不怒自威,雙目注視著晏棲桐,並沒有露出一絲惡意,卻足夠壓制得晏棲桐動彈不得。這種神威凜凜的殺戮之王晏棲桐從沒有這麼靠近過,與隔著玻璃在動物園里觀賞到的具有本質的區別。她想害怕是本能,不害怕還能駕御的桑梓才是怪胎。
之所以還沒有倒下去,完全是因為坐在虎背上的那個人。那個人等得有些不耐煩似的,又驅虎行了兩步,側停在旁,然後俯伸出手去︰「上來。」
滿手心都是冷汗卻不敢貼在衣裳上擦一擦。晏棲桐苦于腳下生根,拔不起來,連頭都沒辦法抬。但那老虎卻很無聊似的張開了血盆大口打了個哈欠,卻嚇得晏棲桐忙一把撈住了桑梓的手,最後怎麼翻上虎背的都不知道。
「這只雌虎前年生仔難產,是我救的它。」桑梓讓晏棲桐坐在前面,以免她掉下去,因為她看起來完全不在狀態。「洞門口的野物,偶爾是它丟的。」
晏棲桐好半天才長出一口氣,松懈下了僵直的身體,微微抱怨道︰「你不早說……」
「在這里你不相信我,還能相信誰呢。」桑梓笑道,「以往我自己下山從不找它,這回是你面子大,」她拍了拍虎背,「它嗅覺靈敏,怕是對你早不陌生了。」
晏棲桐不禁寒毛倒立,不敢想象這老虎興許在暗中打量過自己。
不過,騎在虎背上下山,這世間又有幾人能承受這等霸氣。晏棲桐低下頭,看著這優雅的大蟲款款而行,坐著也一點都不顛簸,就慢慢放松了些。
「你怎知它沒有吃人?」晏棲桐低聲問,「當真是……它告訴你的?」
「騙你的。」桑梓捏了捏她的腰際,「它從不傷害能上得了山找我的人——雖然也沒有幾人真尋上山過。」
晏棲桐奇道︰「這老虎也似成精了般。」
「這山里多得是精怪。天地靈地聚集之所,想不成也難。」
「真的?」晏棲桐扭頭看著桑梓,連聲追問,「真的有精怪?」
桑梓頓了頓,嚴肅道︰「非但有精怪,就連我也是妖怪幻化而成的,你不知道麼?」
晏棲桐差點掉下去。她忙伸手揪住虎背的一把毛,惹得那只碩大的虎頭扭過來看了她一眼。
真是……看了她一眼,還有點略微的埋怨。晏棲桐倒吸了口冷氣,不敢回頭,仿佛身後的女人真會立即變出原形來。
「所以下山後你要听我的話。」桑梓在她耳畔幽幽道,「若其不然,吃掉你的不是老虎,而是我。」
晏棲桐竭力鎮定,咬緊牙關。連穿越都成了現實的眼下,若是出現什麼精怪變人,也不是接受不了的事了。難道桑梓那麼怕冷是因為她是冷血動物變的麼,是蛇?或者……
「晏棲桐,你怎麼這麼好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