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果然無事,第二日當晏棲桐閉了半天眼,任桑梓在她臉上折騰後,再睜開時,臉都要貼在銅鏡上了。
宏京不是山上,所用之物,山上自然不能相較。比如眼前這面銅鏡,比之自己那里的鏡子也不遑多讓,清晰的可辨眉睫。晏棲桐攬鏡自照,實在很是佩服。
鏡中那張艷麗的臉,被桑梓施以魔手,竟然完全改變了模樣。晏棲桐原是一雙杏眼,雙眸一立便有威嚴,現在卻是被桑梓在眼角畫過,拖了一點鳳尾般的筆處;原本眼窩也是略深的,卻被桑梓在覆面的面皮之下填了些,那種立體消失了,卻顯得她的眼楮更狹長。眉眼這一變,給人的感覺真是立馬換了個人似的。晏棲桐的臉色在桑梓的精心調理下,養得十分不錯,她從不施妝粉卻勝似旁人的明艷,如今也被桑梓一雙手變得有幾分憔悴的雪白。
晏棲桐皺起眉看著鏡中的自己,這張她原本就有些還看不順的臉,現在怎麼看都有點接近桑梓的病容。
桑梓在一旁滿意地點了點頭︰「嗯,這樣就可以了。」為了做這張面皮,她昨晚睡得有些晚,今晨又醒早了些,再加上忙了這一陣,還真是有些乏了。「我小憩一下,半個時辰後,你叫我。」說罷她就去洗淨了手,和衣臥床。
晏棲桐看看左右,她有見過室外那種大型的靠日影來確定時間的石刻日晷,卻不知眼下用什麼來確定時辰。所謂的半個時辰,她總覺得桑梓也只是隨口一說罷了。
只是閑來無事,晏棲桐在房里找了找,有紙也有筆。她便磨了點墨,畫了一幅自己所知道的那種沙漏圖。
沒有鐘表確定一天二十四小時,整日都不知道到了什麼時間,總是似是而非。對于精確慣了時間的人來說,這無疑是痛苦的。這里的人是習慣了,只要望一眼外面的日頭,就大約能說上時辰來,但晏棲桐試過多次也分別不出,她甚至連東南西北可能都辨不明白。對于這種常識性的缺失原來是不會影響生活,但現在無疑總是讓你不舒服。
她是個對時間要求很精確的人,從讀書時代起就一直很嚴謹,所以倒是養成了個小習慣,即使不看鐘表,一分鐘之內六十秒,可以默讀得相差無幾。
所以她想做個沙漏,不是這里有的那種復雜的,而是簡易版的。至少可以確定所謂的半個時辰,大概究竟是多長。
當然這里沒有透明的玻璃,質材要另尋,里面的流沙大概也要特定。那上下相連的頸部如何餃接,空多大才合適,就這麼亂涂亂畫著,晏棲桐忽然驚覺過去了很久,許是半個時辰到了,她便忙去叫醒桑梓。
桑梓起身到窗邊一看外面日頭,點頭道︰「咱們走吧。」
晏棲桐瞬間有點兒恐懼,難道自己真是直覺得算住了這半個時辰的時間?難道自己也要養出本能來?難道自己會在不知不覺中,變成這里的人,變成宏國的人?難道她遲早會忘了真正的自己,來自哪里,又是和這里到底是如何的不同。
沙漏倘還在腦海里,但晏棲桐仿佛就已經听見了時間流逝時細沙緩緩滑落的聲音,堆成自己不想看到的,會被顛倒了的未來。
只因著這個念頭,晏棲桐又是迷迷糊糊地被帶著走的。直至來到了皇宮城門前,她才勉強眨了眨眼,清醒過來一些。
皇宮自然守衛更加森嚴,但晏棲桐看桑梓卻也是輕松應對。只見她掏出塊腰牌,陽光映照下,似是純金的。守城的士兵見了便放了她們進去,直到晏棲桐進去了,還听到身後士兵的竊竊私欲。
「這不是皇上的御賜金牌麼?據說整個宏國只有幾個人有……她是誰啊?」
「小年輕,你還女敕了點,好多事你不知道……」
「別倚老賣老了,到底是誰……」
到底是誰。晏棲桐看著身前領路的桑梓,心中也是這樣想。皇上的御賜金牌?她可真是有好本事啊,這個整日在山上低頭弄藥的荊釵女人,當初哪里看得出是有多厲害來。甚至她的年紀,自己都看不準。
應是不過三十去吧,可話說回來,在這里,三十歲的女人足以兒女成群了,她卻緣何獨身一人呢?
還有,這個皇宮也好大啊,只隨著桑梓左轉右轉,她都已經轉暈了。非但如此,一路上還踫到幾支巡邏的守衛,都被攔了下來詢問,桑梓自然是用那塊金牌應對。除此以外,倒是沒踫到哪個公主或是娘娘出來游玩,不然好歹也看個新鮮。
最後,終于走到了一塊牌匾之下,古樸的「太醫院」三字正居上方,尚未入內,便似乎重回了桑梓的山上,一股藥味迎面而來。
桑梓卻是像品到了世間絕頂的好茶一般,深吸了口氣,露出淡淡的微笑來。
晏棲桐剛要跟著桑梓抬腿往里走,突然听到里面「嘩啦啦」一陣輕脆的聲響,仿佛是打破瓷器的聲音,除此以外,還伴有一個低沉的聲音,只簡潔有力地道了一個字,滾。
晏棲桐縮了縮脖子,仿佛那字是對自己說的一般,但見桑梓只稍作停頓,後反而加快了步子走進去。
迎面便是開闊的一個大敞院子,但這院子里卻沒有種一棵花草,正整整齊齊攤開了曬滿了裝有草藥的竹匾。倒有一個角上沒曬東西,而是擠站了好些人,人都是背朝晏棲桐她們而立的,所以一時也看不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她們一進去,便听到里面有人在苦苦哀求︰「院使大人,院使大人,您饒了我這一次吧,我下次再也不敢了。」說著那些人便一分為二,有人從里面疾步走出,還有個人跪在後面一路爬行。
前面走著的那人本想回身說句什麼,但突然就看到了站在不遠處的桑梓二人,頓時便收了腳步。後面跪著的人只顧低頭求饒,哪里注意這些,一下子就撲在了前者的腳邊,立即如抓浮木般,死死抱住。
另有人也注意到這邊,立即發出驚呼來︰
「桑梓,可是桑梓回來了?」
桑梓一步步走到那站定的人的身前,雙膝一跪,行了個大禮︰「師傅,徒兒回來了。」
她的師傅,便是太醫院院使曹繡春。
若不識得曹繡春其人,聞名當以為是個女子,其實卻是個身長八尺的高大男子。他低下眼看著身前這弱不禁風的人,淡淡問道︰「你怎麼還沒死?」
晏棲桐怒瞪雙目,站在後面看著這個身量魁梧的中年男人。就算她對桑梓不甚了解,起碼也知道這是久別重逢吧。桑梓都行這麼大一個禮了,哪有人上來就問這樣的問題。
桑梓緩緩直起腰來,仰面微笑︰「師傅沒死,徒兒怎麼敢先死而不侍奉您老人家呢。」
曹繡春聞言哈哈大笑,蹲□去,將桑梓攙扶起來。他回頭對還緊箍自己雙腿的人冷聲哼道︰「算你今天走運,踫到我徒兒回來,便罰去你半年的俸祿,若再叫我听聞你以次充好,中飽私囊,定不饒你。」
說罷提腿一蹬,將那人直踹出幾丈去,打翻了數只竹匾,那人狼狽撲地,直捂著胸咳嗽不已。
曹繡春身後的那些人都圍了上來,七嘴八舌地問桑梓這幾年去了哪里,怎麼瘦成這樣,臉色如何之糟等等,只見曹繡春大手一揮,聲如洪鐘一般︰「你們都散了去,桑梓是我徒兒,尚未答我的話,哪輪得到你們多嘴。」
那些人早已熟悉曹院使的脾性,便笑嘻嘻地散了。
等人散盡,曹繡春方轉目看了眼桑梓身後的晏棲桐,冷聲道︰「還不隨我來。」
等到了曹繡春的醫室,落座後,曹繡春便伸了手,桑梓也將手一送,師傅便替徒兒把起脈來。
良久之後,曹繡春的臉色便黑如鍋底一般︰「那孽根尚在你體內,潛若游絲只隱而不發,你回來又有何用?」
「師傅既不念我,又何必差人尋我問我。」桑梓收了手,緩緩將袖籠放下,「您別說,金雲柯去找我,和您沒有關系。」
「不錯,」曹繡春應道,「我沒有時間去找你,也管不了你的死活。他的病怪雖怪,不至于治不好。只是恰恰好想到你的血無盡陰冷,正是他的克星。一個人想要求生,自然會是想方設法,若連他家的財力都找不到你,我尋也無用;若找得到——我自然就知道你如何了。」
「師傅連尋我的心思都沒有,」桑梓笑了笑,「當真是要了斷師徒之情了。」
曹繡春面無表情道︰「你既會死,這師徒情分自然會斷,早與晚,又有何分別。若知你會死于我跟前,當初我便不會把你抱回太醫院。」
幾年前桑梓便已經听過一回這樣的話,當初實在傷心,她待曹繡春如親生父親一般,可她大病臨頭,他卻兩手一攤,只道這世間沒有能解你毒的人,縱使你自己可以緩解,最終也只能等著慢慢冷死罷了。
于是她離開宏京,遠走他鄉隱居山野。其實也是因為她知道,她若病發,必連累身邊的人。當初第一次發病時,便有數十人受她之累,僵死在半夜。她自幼跟隨曹繡春修習內功心法,幾乎耗盡了數年之功才保住她一條性命。那些人的死,被曹繡春一手壓下,散了千金方堵住眾口。爾後師徒兩人配盡良藥,又逃過幾次生死之劫,可終是沒有找到去除根本之方。
因此,她除了走,也別無他法。要不然,就只剩自盡一條路了。
曹繡春當年對她道,你若要死,便快快死了,免得我記掛。不然就找個無人的深山老林,一個人獨活去吧。從此也不必叫我知曉你的死活,我只當沒有你這個徒弟罷了。
可桑梓怎麼會去尋死呢,她只想自己許是累了,才越來越疲倦,或許是該找個地方好好歇歇了。
而這一歇,便歇了四年,然後,寶橋便帶著晏棲桐來了。
當年她以為師傅當真要恩斷義絕,如今卻突然發現,也許只是自己還不夠了解師傅罷了。師傅雖然依舊口出惡言,但現在听起來,竟也不是會叫人那麼傷心的話,只是有些不忍,不忍看他初見自己的驚喜,到把脈之後的絕望。
桑梓轉頭看了晏棲桐一眼,剛想要說話,卻被一陣腳步聲打斷。
這陣匆忙的腳步聲止于曹繡春的醫室前,有人叩門道︰「曹院使,澤廣宮里來人了,說是皇後娘娘傳召桑梓大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