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外落起了淅淅瀝瀝的小雨,春初的第一場雨中,哀樂時隱時現,讓人更覺淒切悱惻。
這雨不大,卻勝在綿綿不絕,從早到晚,天色仿佛並無什麼變化,可是一日時光,又走到了盡頭。
終于,雨停了,屋檐上的雨水,滴落在大殿外沿的地板上,不僅發出了「咚咚」的脆響,還敲出了陣陣木頭的清香,散在風里,非常好聞。
又是一日凌晨,雨又下了起來,瀟瀟落落,讓人有些煩了,不過,昏迷的依舊昏迷,流淚的依舊流淚,而睡覺的,也依舊睡覺,煩也不說。
進入雨水時節,冰雪解凍,這天氣陰一會兒,雨一會兒,便似沒個盡頭。
陰陰雨雨的,從眾人來到這里,已經過去了三天。那面西而跪的五人,依舊在那里跪著,掉著眼淚。
天上一抹晨曦斜斜灑下,並不顯得突然,落到了一直昏迷不醒,睡了三天三夜的虛夢影的臉上。不飲不食三天,即便是她,也顯得有些憔悴。
見她眼上睫毛微微一顫,緩緩睜開,卻覺陽光有些刺眼,拿手遮了遮,想要坐起身來,卻感覺身上一陣虛弱,這一下起來,竟沒有成功。
「我這是怎麼了?」
這是她醒來的第一個念頭。
看了看四周,空蕩蕩的大殿,輕揚的紗幔,還有身邊……面西而跪,流淚無聲的五個人。
她悚然驚醒,「鳳谷大殿!」
她明白自己是怎麼了,運轉真氣,體力迅速恢復,緩緩地站起身來,只听她喊道,「暮凝。」
虛暮凝不答,她皺了皺眉,又依次喊道,「紅娘子。破陣子。風流子。獨孤輕笑……」
沒有一個人答她。
轉到五人的面前,只見他們一個個神情呆滯,目光也都有些渙散,可那淚水卻好似河流一般,不斷的淌下,模樣甚是詭異。而獨孤輕笑因為功力最差又身負重傷,此刻已全沒了人氣,與之前帶路的敬花瑤和容成季玉兩人比起來,恐怕也差不了多少。
虛夢影的臉色略顯陰沉,伸出一只手掌,輕輕按在虛暮凝的頭頂百匯處。
只見罡氣繚繞變幻,先是紫色,後是碧色,再是雪色,最後又變成了灰色,四色罡氣在她身上不斷地交替出現,虛夢影想要利用自己的內力去喚醒虛暮凝。然而,那虛暮凝卻始終不見蘇醒的跡象,又過了一會兒,確定再繼續下去也只是徒勞無功,她收了回手掌。
自然,虛夢影不可能會去做那些無謂的呼喊,她抬起頭來,望那大殿正中,紗幔之後,閑閑臥著的人影,語氣變得有些低沉,她道,「前輩……」
紗幔之後,那女子曼妙的身影,懶懶地伸展,幽幽的聲音傳出,總能夠勾起人心底一份莫名的哀愁,她道,「嗯……你醒啦,跟我料想的不差,這時候你也該醒來了。」
虛夢影道,「他們怎麼了?」
那女子道,「誰?」
虛夢影道,「我的妹妹,還有我的朋友。」
那女子毫不在意地一笑,道,「呵,擅闖鳳谷,殺了我的靈寵,還對我出言不遜,以上三條哪一條都是死罪,不過,看在你的面子上,我只是略施懲戒,讓他們流了些淚水而已,算不得什麼。」
虛夢影臉色更沉,她道,「我睡了多久?」
那女子道,「不多不少,正好三天。」
虛夢影的語氣有些加重,道,「他們也在這里跪了三天!」
那女子笑道,「不錯,不多不少,正好三天。」
虛夢影沉默了,低著頭沉默許久,面上表情變幻,忽然,她動了。
她走到大殿中央,紗幔之前,站在那里。
緩緩地垂首,雙膝也一分分地矮下,最後,她雙膝挨地,竟是給那女子跪下了!
這番景象,若叫虛暮凝等人瞧見了,只怕會驚得連心兒也蹦了出來。
虛夢影是一個何等高傲之人,他們自然清楚。雖說平時不曾刻意顯露,但那一襲輕紗籠明月,半縷雲煙繞香魂的詞句,可不是人家主動送上門來的。江湖之上人人談之色變的魔譜仙子,即便是面對魔譜之主的獨孤破也不曾納頭拜下,然而此刻,在這鳳谷的大殿里,她竟然主動朝一個連面也見不著的人跪下了,而且還是雙膝跪地,這實在是太過令人驚訝,太過令人不可思議,也同時太過令人難以接受了!
其他不說,便是那風流子與破陣子兩人,必將紅著眼楮,要跟這紗幔之後的女子拼命。
在他們的心中,虛夢影是真正的仙子,真正的仙子是只會受別人來跪的,而永遠不應該,也不可能是會跪別人的!
然而,虛夢影確實跪下了,還垂下了頭,顯得異常的平靜,平淡。
不過,那女子似乎並不買賬,她語氣有些不悅地道,「你這是做什麼?」
虛夢影拜了一拜,道,「前輩是不世出的高人,還請高抬貴手,放了我的妹妹,還有我的朋友。」
那女子淡淡地道,「你不該如此。」
虛夢影沒有說話。
又過了一會兒,那女子道,「你知道,我為何沒有像對他們一樣,同樣的對你?」
虛夢影仍沒有說話。
那女子嘆了口氣,道,「因為你很聰明。你知道,當生死掌握在別人手里的時候,想要不被殺死,就只有三種的情況。
第一種,讓別人覺得,殺了你,根本沒有任何價值;
第二種,讓別人覺得,你活著,或許還有可以被利用的價值;
第三種,讓別人覺得,殺了你,非常的可惜。
所以,你一進入大殿,就主動向我問了。
‘為何,這大殿之內,空無一物?’
因為一開始,你就判斷出來,三種情況里面,你能夠實現的,就只有兩種,第二種和第三種。
至于第一種,你們殺了我的靈寵,殺了你們,可以平息我的憤怒,所以,這第一種情況,自然也就不可能成立。
雖然,其實我也沒多少憤怒。不過,你不會讓我有機會提起,所以,你一進來就率先問了我第一個問題。而這同時,也是你在為實現那第二種情況做準備。
因為,想要實現第二種情況,就必須得知道,你究竟可以在哪些方面,給予我利用的價值,而你,正在探索。
所以,你才問了第一個問題。」
那女子頓了一頓,紗幔後的眼楮,仿似在注視著虛夢影,等著她承認,承認她說的一點也不假。
「而我的回答,‘心中是空’,讓你看出了端倪……」
那女子繼續道,「因為,空,就是什麼都沒有,而我的心中是空,那就證明,我心中什麼也沒有。
然而,一個人的心中,怎麼可能什麼也沒有。
于是,為了更進一步的探索,你又問了我第二個問題。
‘為何,這大殿之外,哀樂不停?’
我回答說,‘心中是哀。’
于是,你明白了,我心中的確是空,因為滿滿的都是哀,所以反而顯得很空。
這也是為什麼,後來我問你,什麼是空的時候,你回答,是滿。
然而,你的思維並沒有止步于此,而這,也正是你比別人聰明的地方。
你又想了,強大如我,為什麼也會心中是哀,難道,這天下間還有什麼事情是連我也解決不了的?
你想到了,這種事情,其實有很多,比如,死。
人死不能復生,面對死,再強大也是無用,所以即便是我,也只能听哀樂,撫哀思,而後,在這大殿之中,空余哀嘆。
所以,當我問你,什麼是哀的時候,你回答,是嘆。
因此,按道理你本該問我第三個問題,可是你並沒有問,因為你知道,第二種方法,你也用不了。
連我都只有哀嘆的事情,你一樣也做不到,因此,想要讓我覺得,你有利用的價值,也是不可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