鬧哄哄的燒烤聚會結束時已近黃昏。
美斯托是第一個離開的,接著眾人也紛紛找借口離去。當迦爾和奧蘭斯雙雙告退後,現場就只剩下我,伊菲蒙,維比婭和亞特拉斯四個人。為避免再出現剛才的尷尬氣氛,我也趕緊找了個理由想溜之大吉。維比婭坐在亞特拉斯身邊壓根不鳥我,倒是亞特拉斯看著我點了點頭。伊菲蒙提出要去送我,嚇得我一溜煙就消失在了他們面前。
……
從鏡園到棕櫚園的路並不短,中間還要穿過一個花園迷宮。盡管來的時候我已經很努力在記路,但此時天色已經擦黑,巨大的草木迷宮里根本分不清方向,我抬頭看看長條形的天空,低頭看看石子鋪的小路,有點後悔拒絕了伊菲蒙這個免費向導。
四下無人,整座花園一片寂靜。我按照記憶里的印象往前走了一段,忽然听見夜風中傳來一陣斷斷續續的笑聲。再往前走走,笑聲更加清楚——我撥開樹叢,看到不遠處站著三個修剪花枝的人,正是菲利克斯、克拉克和巴特。
我像看到親人一樣,正準備穿過樹叢去投奔他們,結果菲利克斯說了一句話,立刻把我定在了原地。
「普瑞爾那頭海馬居然還沒回來,我看他一定是得意忘形了!」
「他究竟用了什麼見不得人的手段勾引王子們,憑什麼他就能和四王子殿下如此放肆,不守規矩?」
「手段?他有什麼手段啊,還不是床上功夫了得。」
「瞧他那*的模樣,爬了七王子殿下的床,又爬四王子殿下的床,現在估計他覺得王子們的床太窄了,又要去勾引陛下。」
「是啊,誰不知道當初他那個末世預言就是為了引起陛下的注意,可惜沒成功,他又利用和四王子的關系藏了陛下的獅子,這才讓陛下興師動眾地把他帶回皇宮。——看吧,用不了幾天,他一定會自己月兌光了爬進繁星殿的。」
「神吶,陛下的品味沒那麼差吧!」
「克拉克,這你就錯了,陛下喜歡那些出身卑微還自命不凡的奴隸已經不是一天兩天的事情。」
「但是陛下不會對任何情人產生感情的,那只海馬想留在陛□邊簡直就是做夢!而且我听說他除了會賣弄風騷以外就一無是處,上學期的考試成績還是0分呢……」
「哈哈哈,三歲小孩都比他厲害。」
「就他這樣的人還配讓我們在這里替他修剪花枝?四王子殿下是吃錯藥了嗎?」
「四王子殿下風流成性世人皆知,普瑞爾還不是靠著他那張臉。看我下回再往他的晚餐里多放點澤瀉草,好好整他一下!」
「沒錯,巴特,你上次干的實在太棒了!」
「看他捂著肚子往廁所跑的樣子真是太可笑了,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哈……」
……
我沒有再听下去,手指一點一點地放開了樹枝。樹叢恢復原狀,如同一切都沒有發生過那樣。
想起我前幾天莫名其妙地月復瀉不止,他們三個假裝關心我的樣子……
想起特納上下打量著我,一副不屑的樣子……
想起和埃拉西普斯走在街上,路人竊竊私語的樣子……
想起躲雨時遇到的那個祭司,滿臉鄙夷的樣子……
想起阿道夫一拳揮過來,同學們圍著我捧月復大笑的樣子……
就是這各種各樣的樣子,組成了我所生活的世界。
不知道為什麼來到這個地方,也不知道這個地方為什麼會這樣。
只是覺得,很累。
……
「這個世界本來就是把站在背後沉默不語的人當成傻瓜的世界。」
夜風吹送來一個聲音,離我很近,但听起來仿佛很遠。
這樣獨特的聲音只有……
我一驚,轉過身,額頭卻差點踫到對方的鼻尖︰「對對對不起,陛下。」
「沒關系。」亞特拉斯抬手示意我不必行禮,「你還好吧?」
我苦笑了一下︰「被人當成傻瓜,怎麼會好。」
「我以為你應該已經習慣,一個人越是站得高,越是引人注目,別人就越是會把他當成靶心。流言如利矢,無人可幸免。」
「包括陛下您嗎?」
「當然。」亞特拉斯莞爾,「世人對我的崇拜和贊美,污蔑和詆毀,我都非常清楚。其實很多時候我並不像他們所說的那樣偉大,我過于高傲而顯得冷漠,我害怕失敗,我不切實際。但我也不像他們說的那麼不堪,我有理想,我不屈服,我熱愛我的子民,願帶給他們無上的自由與榮光。」
亞特拉斯的語調不疾不徐,卻有一種堅定的魅力。
很多年後,我從迦爾那里得知了一句話︰當國王的眼楮注視著你,你就會相信自己無所不能。
可惜那時我再沒有機會告訴他,很早很早以前我就知道了亞特拉斯的這種魔力。只是把它與這個百感交集的夜晚一起,塵封在秘密的心底里。
那時,我已擁有一顆即便掩埋再多秘密也絲毫不露痕跡的心。
而此刻,我只能激動、敬畏、震撼到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陛,陛下……似乎和傳說中的,不太一樣。」
「每個人都有許多面,而別人能看到的始終只是其中一些而已。但那又能怎樣?你還是你,能改變你的只有你自己。」
亞特拉斯的臉上始終掛著淡淡的微笑,雙眼如遠方一望無際的大海。朦朧的月華灑落在他的披風上,像一層夢幻的霧把他圍攏。
仿佛只要他站在那里,枯枝敗葉都會變成瓊林玉樹。
他把他的披風解下來,系在我身上,我這才發現不知不覺間我們已經走出了迷宮花園。
那獨屬于亞特拉斯的不知名香氣圍繞著我,暮春夜的寒涼早已驅散不見蹤影。不知為什麼,我居然沒有拒絕這份俞級的特殊待遇,也沒有向亞特拉斯致謝,只是踟躕不安地站在那里。
亞特拉斯很自然地替我攏好披風︰「普瑞爾,人生就像有無數岔路口的迷宮,無論怎麼選擇,能走的道路始終只有一個,而通往出口的道路也始終只有一個。」
「是,謹遵陛下教誨。」我全身緊繃,根本不敢直視他的眼楮。披風上殘余的溫度摩擦皮膚,時刻提醒著我它的主人。我心虛地轉過身,支支吾吾轉移注意力,「陛下……您是要回繁星殿嗎?」
「不,我還要去里拉殿處理一點白天未完成的公事。」
亞特拉斯居然會沒處理完公事就來參加燒烤聚會?埃達總管不是說過,國王陛下一向是以公事為重的嗎?
「他們幾個人除了家宴以外平時很難湊齊,今日正好大家都有空,所以我不想掃了他們的興致。」還沒等我的腦子反應過來,亞特拉斯就忽然開口說道,「很抱歉,其實我平時從來不會使用讀心術。每個人的思想都是自由的,即便是國王也沒有權利去窺探他人內心。」
我完全呆住了︰「那那那那您為什麼要對我用?」
「因為什麼?」亞特拉斯思索了一會兒,點點頭,語氣十分認真地說,「可能是實在很好奇你的腦子里都在想什麼吧。」
「……」
臉的溫度蹭蹭蹭向上飆升,如果用溫度計來測量的話,估計會爆表。
我抬手壓了壓心髒位置,努力讓自己說話的腔調沒有異常︰「陛下,如果您還要去忙的話,那我就先請退了。」
亞特拉斯頓了頓︰「也好。」
「陛下晚安。」我彎腰行禮,盡量優雅地轉身,邁開步子。
沒走出兩步,亞特拉斯忽然從背後叫住我。我立刻像被電擊一樣回頭,差點扭著脖子。他沖我笑了笑︰「你走錯方向了。」
我一看,果然是沿著來時的路又要走回鏡園的方向,立刻窘得無地自容。
「算了。」亞特拉斯伸出右手,縴長白皙的手上僅戴了一枚海藍寶石戒指,在月色下泛出幽然的光,「你願不願意陪我散散步?」
我一怔,埃達總管訓練過的話月兌口而出︰「不敢勞煩國王陛下。」
「國王陛下也需要餐後活動。」亞特拉斯收回手,純白的衣袖在夜色中劃出極美的弧度。
我低下頭︰「可是您還有重要的公事處理。」
「恩,不過保持身材也很重要。」
我終于忍不住低著頭笑了。
……
小道旁的磁歐石路燈齊齊點亮琥珀色的光芒,交映著遠天中的皎月,給那些高高低低的白色建築披上一層似金似銀的璀璨色澤。入夜的歐奈羅後宮寧靜安詳,像是在海浪安撫中淺淺入眠的孩子。
萬事萬物都沉澱的很美,如細雨浮塵。
亞特拉斯走在我右邊,身形高大修長,投射下一片陰影。
「陛下,我曾在一本書中讀到過歐奈羅宮的建築意義。書里說歐奈羅宮的修建是承載了您所有的夢想,因此取名歐奈羅,意為夢想之宮。而海上棧道起始處的阿芙洛狄忒雕像說明您渴望收獲完美的愛情;前庭花園的少年國王雕像記錄著您千年前的時光;三座主殿是您的理念︰永恆的正義自由,琥珀的歷經錘煉,以及里拉琴的優美和諧。不知道是不是這樣?」
亞特拉斯思考了片刻︰「歐奈羅宮修建的時間太久了,如今我只能回憶起繁星殿是第一個動工修建的宮殿,因為是修在海底,當初很是費了一些心思。」
我想起了那首詩,問道︰「陛下是為了某個人修建繁星殿的嗎?」
「當然不是。」亞特拉斯想也沒想就否決了,「我不會為任何人修建宮殿。」
他看著我笑了笑,又輕聲說道︰「如果你喜歡的話,我可以帶你去繁星殿參觀。」
這算是婉轉的……邀請嗎?
我真是太不爭氣了,居然完全拿不出對付埃拉西普斯的‘裝傻*’或者對付伊菲蒙的‘溜之大吉’來對付亞特拉斯,還不自覺做出了一系列欲迎還拒的反應。
發覺亞特拉斯詫異的神情,我有些窘迫地左看看右看看,想找個轉移話題的工具,最後只好把厚臉皮給搬了出來。
「陛下,我真沒想到萊恩會是一頭獅子,它那模樣簡直就是一只胖貓。」
「獅子小時候都這樣,萊恩的父親也是。」亞特拉斯似乎回憶起什麼,雙眸微眯,更顯得眼睫毛濃密而縴長,「你可不要小看了萊恩,它父親曾經是獨角獸山谷里的獅子王。」
獨角獸山谷,《亞特蘭蒂斯地理》上這樣描述︰獨角獸山谷,又名黃金果園。海拔1500米,面積30萬平方米,中心區域是亞特蘭蒂斯冰泉所在。冰泉泉眼旁就佇立著大地之母蓋婭帶來的黃金果樹,由巨龍拉冬守護,除國王以外的任何人不得靠近。谷中全年平均氣溫低于10度,只生長富含樹脂的松樹以及雲杉,夏季黃紅交錯,冬季蒼茫一片。動物皆為亞特蘭蒂斯罕見品種,閃閃發光的獨角獸,威武雄壯的獅子,七彩斑斕的麋鹿,以及通透雪白的紫貂等,毫無人工雕琢,絕對純天然生態環境,在亞特蘭蒂斯僅此一處……
「那里應該美得如同人間仙境吧?可惜我這個奴隸沒有資格進去。」
「諸神時代的黃金果園才算是真正的絕美,那時我們十兄弟經常偷跑去里面玩。自眾神沉睡後,雲上之宮也荒廢了,巨龍拉冬守護山谷的入口,除我以外沒有人再敢靠近。」
「那真是太可惜了,美景應該與人分享才有意義。」我聳肩道。
「美景應該與人分享才有意義……」亞特拉斯慢慢重復了一遍我的話,之後展顏露出一個美若晨曦的笑容,「會有機會的。」
我從不知道一個男人的笑容居然也會有這麼大的殺傷力,任何人在面對這樣的笑容時都會變得不堪一擊。
我只好再次愚蠢地把話題轉移到其他東西上︰「陛下,這些花很漂亮。」
蒼天,說完我就後悔了……這種小花在歐奈羅宮里幾乎隨處可見。
「是很漂亮。」亞特拉斯卻很自然地接話過去,「這是藍色鳶尾,我最喜歡的花。」
「原來陛下最喜歡的花是藍色鳶尾。」
從來沒有認真注意過,原來那些藍紫色的花瓣伸展開,猶如舞娘旋轉時翻飛的舞衣,又像棲息在綠睫上的一只燕尾蝶,月夜中幽雅而靈動。
我走過去想仔細看看,忽然發現花叢後的牆壁上有一些被人工雕琢過的痕跡,但並不是浮雕。
角落里太暗,看不清楚刻了什麼,似乎是一首詩。亞特拉斯跟著走到我身後,打開了他的千里傳音器,磁歐石青碧色的光芒把白色的石磚牆照得慘綠。
我總算是看清了︰
愛所給予的,只是我自己,
不被任何束縛,像風在雲間的舞蹈。
愛情所需要的,那也源于我之所要。
斟滿彼此的酒杯,我只飲一杯就好。
愛本是一個光明的字
我歷盡千辛尋來光明的筆,
為你寫在光明的紙上。
我會為你不顧自己,不顧一切,
無言不听,無言不信,
傾盡所有給予你之所要,
不管你答不答應作為我靈魂的依靠。
我發誓我對你的愛絕不會張揚,
愛假使過于強烈,就會化成海面的泡沫,
讓人永遠也抓不著。ヾ
一首很隱忍的詩,看來這位詩人真是愛慘了他的戀人。
「這詩寫得很好。」亞特拉斯熄滅千里傳音器的燈,那些美麗的句子復又回歸到黑暗里。
我回頭問︰「陛下,您知道這是怎麼回事嗎?」
「這應該是很久以前宮女和侍衛的傳情方式,在還沒有研究出千里傳音器之前。」
「可是,宮女和侍衛怎麼能隨意在皇宮的牆壁上刻字?」
「為什麼不?我並沒有任何理由去處罰他們——因為他們也是居住在這里的人,也有權享受宮中的一切。」他輕輕笑著說,「更何況是如此美妙的愛情。」
暮春的晚風拂過亞特拉斯的發端,金銀莫辨的波浪隨風舒緩逸動,若隱若現地遮住那雕塑般的面頰。璀璨夜空灑落無數星芒在他身上,如同碎鑽,卻一刻也奪不走亞特拉斯本身的光輝。
我唯有贊同地拼命點頭。
終于明白,理性,光輝,正直,這才是真正的亞特拉斯。
曾經听過一句話說︰這個世界上唯有兩樣東西能讓我們的心靈感到深深震撼,一是頭頂上燦爛的星空,一是內心崇高的道德法則。ゝ
今夜,我已悉數體會擁有。
……
…………
散步過後,我和亞特拉斯在棕櫚園門口道別。
回到房間,我就開始躺在床上輾轉反側。一會兒臉皮燙的要命,一會兒把頭埋在枕頭里,翻來覆去就像在煎人肉鍋貼。
原來他不是傳言中的狂妄自大,不近人情。他理性而睿智,光輝又真誠……
一遍一遍想著亞特拉斯說的話,也不知道想了多少遍,我忽然從床上彈起來,發神經地使勁揉臉︰「伴君如伴虎,伴君如伴虎啊!」
黑衣小惡魔出現在右邊︰「當亞特拉斯的情人可不是容易的事,你不要白日做夢了。」
白衣小天使出現在左邊︰「沒關系,想想吧,想想又不會懷孕。」
黑衣小惡魔︰「普睿同學,你要臉蛋沒臉蛋,要**沒**,國王有可能會看上你嗎?」
白衣小天使︰「亞特拉斯已經承諾說要帶你參觀繁星殿了,這就是暗示著你們的下次約會!」
黑衣小惡魔︰「或許他只是想把你騙上床。」
白衣小天使︰「國王陛下有必要用這種下三濫的手段嗎?」
……
……
腦海里天人交戰,我倒下床去,又坐起來,然後又倒下去,又坐起來……
——終于,在我第NNN次仰臥起坐後,身後傳來一陣悉悉索索刨爪子的聲音。
我掀開被子。
厚臉皮那只無良獅子就趴在我的被窩里,懶洋洋的,正掀起一只眼皮瞅著我。
面對它那神似主人的復雜目光,我一陣心虛,揮手就丟了一個枕頭過去,再不管三七二十一,撩起被子蒙頭大睡。
作者有話要說︰注釋︰
ヾ引用改編于︰KahlilGibran《Loveisawordoflove》與CharlesDickens《GreatExpectations》
ゝ引用自︰康德《純粹理性批判》——
國王陛下的真身慢慢浮現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