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逸推門而入,毓琉宮清靜寬敞,擺設如十年前,烏磚倒映著簾幔,隔著水晶垂簾,他看到這座宮殿原先的主人——長樂公主,或者稱為攝政宸公主的他的妻子李持玉,坐在鳳椅上,斜倚支頤,姿態慵懶,正如她的脾性,即使大敵當前也是從容不迫。
明黃的羅紗宮裙流瀉及地,幾只繡鳳盤旋飛翔,栩栩如生,她的烏發高高堆起,梳成端莊的宮髻,頭頂上一只金鳳餃珠而出,明珠垂落額前,于燈火中煌煌搖曳。
三年未見,她比之前更端莊高貴。三年中他在地牢里想了很久,終于明白,他是欠了她的!不管她曾經把他打入天牢,不管她曾以謀逆之罪殺了他祖父,更不管她曾對李純敏做了什麼,這一世都是他與李純敏欠了她的!
「李持玉,我沒想到你還在這兒。」薛逸低沉開口,「本來以你如此聰穎,應當早早察覺出武寧王與敏兒造反的念頭,甚至已做好應變,但萬萬沒想到十萬大軍攻入皇宮,你還留在宮內。」
當他听聞宸公主還留在宮中,十分驚訝,他並不想她死,這些年哪怕對她十分怨恨,也依然愛她!就像十七歲那年跟隨父母出席宮宴,見到了伴隨太後身邊嬌笑可愛,高潔若雲的她便失了神智,發誓要娶她,哪怕明知道她仰慕青梅竹馬的哥哥——昌平王崔景,哪怕足足等了她四年,為她拒掉兩門婚姻,直至她病好肯尚主下嫁那般執著。
可惜他覺悟的太遲,如今他與她隔絕太深,這些話已說不出口。
「安樂與武寧王已攻入皇城,相信不久便攻入內宮……玄武門的守衛皆是我的人,你喬裝改扮出去,他們不會拿你怎麼樣。」頓了一下,他解釋道,「也許你會驚訝我為何會放你走……我看到了七年前你寫與崔景的手書,還有寄與我的書信……」
十年前他娶她入門,本還有三年美滿的婚姻,可是他發覺他始終得不到她的心,她的心始終放在崔景身上,哪怕他對她再好也無用。後來經安樂公主李純敏挑撥,他憤慨移情別戀,與李純敏一起背叛了她,本是賭氣之行,卻不想有去無回。
他曾經一直認為自己從未有錯,自十七歲起他為她付出了這般多,而她當上宸公主後種種罪行也令人無法忍受,這般惡毒的女人怎麼是他的妻子,他怎麼對她用情至深至此。他被她關入天牢後,她曾經來探望他,他憤慨提出和離,她默然轉身離去,從此不再相見。他在黑暗無邊的地牢里想了很久,還在冷笑嘲弄,直至敏兒聯手武寧王攻入京城解救了他,後來她身旁的侍婢金玲找到他遞與從未寄出去的書信,他才明白七年前察覺到他的不滿,她已是與崔景斷絕聯系,更有意向他討好認錯,婚後三年她心里已有他,可是那些書信一直被有心人攔截收留!
金玲哭道︰「我本是安樂公主安插在長樂公主身邊做侍婢的細作,承蒙公主隆恩,實在有愧,如今公主有難,我不忍看著她留守皇宮坐以待斃,還請駙馬相救!公主哪怕有愧于江山社稷,她也從未虧待金玲,也從未傷害駙馬,為何我們這些人都要跟隨全天下,虧待公主殿下?」
是啊,她哪怕再有錯也從未有錯于他們,他為何要跟隨全天下虧待了她?更何況她做的那些也從未有錯,燕帝那般「何不食肉糜」的皇帝即便被她廢了也是百姓之福,金玲作為安樂公主曾經的細作尚且回頭,那麼他呢?因此他進宮了。
「你走吧,這是我欠你,還能唯一為你做的一件事!」薛逸憂傷道。如果可以,他不介意照顧她,帶著她遠走高飛,可是眥睚必報如她怎麼會忍受他繼續留在她身邊?他愛她,這一生也真真正正負了她!
殿中之人長長嘆息。薛逸神思動了一下,本以為是她有所回應,但仔細一听,那聲音卻是十分蒼老,並不似她的。那聲音又說起,嗓音十分滄桑沙啞,好似老嫗的聲音︰「駙馬此話要是早一個時辰,公主有生之年也不會這麼遺憾!」
「阿祖?」薛逸皺眉,隱約看到珠簾背後李持玉不遠處跪坐著一位白發蒼蒼的老人,是皇太後生前的侍女,也是一手服侍李持玉長大的苗疆籍宮人阿祖,只是老人隱藏的角落極好,他方才注意力又放在李持玉身上因此不曾注意。「你方才說什麼?」
阿祖遞來一樣東西,隔著珠簾隱約看出是一卷黃帛,阿祖道︰「這是公主一個時辰之前寫下的懿旨——與駙馬的和離書。」
薛逸驚了一驚,心痛之余察覺到什麼,大步向前猛然掀起珠簾,終于看到日思夜想又不敢相見的人兒坐于正殿上,倚靠鳳椅,右手支頤,閉眼沉沉睡去了,嘴角還掛著若有似無的笑意,好似很安詳,然而另一只垂落的手和蒼白的臉龐也代表著她不復有生氣。
阿祖道︰「公主從不令人擔心,哪怕這一次安樂與武寧王造反,她也早做打算為陛下復位布好棋局,她的犧牲看似給安樂和武寧王最好的禮物,實則是送與他們的葬禮!」頓了一下,阿祖才道,「公主已于辰時三刻,賓天。駙馬,你終是來晚了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