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敏箏有瞬間的錯愣,饒是冷靜自持的她看到林玉蘭那副模樣還是難掩驚訝。她的姐姐,大門不出二門不邁,懦弱膽怯只會隨著她的娘親哭哭啼啼的林玉蘭如今一身男裝淡定從容地出現在她的面前。
林玉蘭著寶藍銀繡暗紋交領長衫,因秋寒之際,外頭又批了一件白色對襟絨裘,質地也是極為考究,衣緣襟扣也是一條兩頭系古玉的金鏈穿/插的,腰環銀絲玉帶,正中央瓖嵌著一片藍寶石,玉帶兩頭垂掛碧綠珩璜,堪堪壓住長衫,隨著她行動的步伐輕輕擊鳴。她的發髻梳理得一絲不苟,別一條瓖玉銀帶,顯得非常清貴高華。一雙杏眼原本單純無辜,但不知為何,今日許是隨著她的俯視的姿態顯出了威儀,水墨雙瞳中泛著泠泠華光,如初冬的水面令人一觸而生寒,一張芙蓉臉沒有往日的蒼白,而顯得氣色足好,配上那一雙睥睨天下的眼,莫名生出幾分王者之氣。
王者之氣?林敏箏為自己的想法感到吃驚,這是她的那位被遺棄出府,與她爭奪太子未婚夫都爭不過的大姐林玉蘭,怎麼會生出王者之氣?但看林玉蘭,模樣雖然還是以前的模樣,可怎麼看都與往日不同。莫非被太子退婚,與她在河邊爭吵一番以後生出了勇氣,變得與往日不同了?
可怎麼變她還是林玉蘭,還是那個從小到大被欺負的大小姐,林敏箏又怎麼害怕?遂走上前道︰「嫡姐?一個月前李氏已被父親休棄下堂,一個連父親都不要的女兒,怎敢在我面前稱嫡姐?」
林敏箏妄想以自己的氣勢壓倒林玉蘭,如往常一樣她一靠近林玉蘭就後退,但這一次她未能如願,林玉蘭不僅不害怕,反而灼灼直視她,杏眼清且冷,忽然若有似無一笑,錯過她走向前,以高冷的姿態背對她道︰「一個寡婦入門做妾室生的女兒,怎敢在原配夫人的女兒面前自詡嫡出?」
她的話一字字傳出,透著無限冰冷的語氣,雖未高揚,但已擲地有聲,透過在場所有人的耳膜,令所有人驚愕,包括林敏箏。之前周處二表哥怎麼罵她都無反應,可听了這句話之後她的臉色驟變,神情劇烈波動,好似被狠狠地剜到了心底。她猛然轉過身盯著林玉蘭,卻見她走了出去。
林玉蘭臉上掛著春風和煦的笑,任在場所有圍觀的百姓打量卻毫無怯懦之色,雖已經改作男裝,可在大綏朝,任何一個女孩子遭人這般打量扔毫拘謹之色的當真少有,越發覺得這位大小姐氣度不凡。
芳滿樓二樓包間內雖然仍十分低調,可終于有人按耐不住與言官一同觀看了。年輕公子側著身子,手執折扇淡淡俯視,俊俏的眉眼流露出幾分等待好戲的期待,嘴角微微勾起,十分悠然自得地對屋內的兩人道︰「這位林府大小姐,十幾年來當真是不顯山漏水啊,大哥不與來看看?」
屋里品茗到一半的崔大公子移開杯盞,清冷地道了句︰「別引火燒身!」
「哎呀呀呀,我只是憋壞了過來瞧兩眼,這一瞧林府的大小姐真令我印象深刻啊,爹爹你說她接下來想要做什麼?」
中年男子靜靜端坐,不發表意見。一旁站立的府尹大人和兩位言官恭候許久,也不見大老爺有任何吩咐,都冷汗涔涔。
林玉蘭站在如意樓門口,背對著林敏箏道︰「今日我並不想與妹妹爭執,只是想來討一個公道。」她看著珠兒打開箱子,在擺好的桌子上一一攤開李氏的那些契約,慢慢圍著桌子道,「各位鄉親,如意樓十幾年來雖由林老爺和林二小姐掌管,但確確實實是我娘親李氏的財產,不僅如意樓,祥樂樓、臨江樓、廣清樓、四有錢莊、聚福客棧等等幾十家莊鋪都是我娘親的東西,之前娘親羸弱,也是顧念丈夫的情分及對妾室的包容才任由二小姐與其舅母王翠紅肆意掌權,可如今我娘親已下堂,難道這些東西不應該拿回去麼?」
百姓已炸開了鍋,對著這些契約和樓內的人指指點點,如若沒有親眼見到這些蓋有紅印的泛黃的紙契,他們真不知道被林老爺子和二小姐經營了十幾年的京城各大茶樓、酒樓均是李氏李盈繡的財產。林瑯為侍中大人,以惡妒之名休棄原配扶正妾室也就罷了,怎麼還能吞佔原配的財產,甚至嫡出女兒來奪的時候,林府二小姐和其舅母還橫加阻攔,豈不是欺人太甚?堂堂朝宰大人如此品行不端,莫不是給朝廷蒙羞?
大伙兒人聲鼎沸的時候王翠紅急了,發揮潑婦的本事沖出來道︰「這些都是假的,假的!如果是真的,十幾年前李氏怎麼不吭聲,已是因惡妒之名被休棄下堂的毒婦豈會任由丈夫和妾室吞噬財產,不過是李氏丟不起這個臉給林大人潑髒水罷了!我毀你個賤蹄子,你竟然這樣潑髒水陷害我們老爺和敏兒!」
眼看王翠紅要沖上來撕毀契約,蕭家的人已早有防備,眼疾手快地推開她一丈遠,周處二表哥痞痞地道︰「我呸你個老潑婦!被拆穿了臉面狗急跳牆想要撕毀證據?你這丑陋的臉面做給誰看,有本事證明這些契約是假的拿出真正的契約呀!」
王翠紅急得雙眼通紅,叉腰上前道︰「我就說如意樓是我的怎麼了,你們這些契約都是假的,眼看我們生意做得風生水起那被下堂的婊/子眼紅嫉妒想要來奪,就密謀了這麼一出戲,你們都是土匪,腌潑才,我打你們這些個狼心狗肺,我打你們這些個畜生!」
王翠紅真的動手了,肥厚的手掌拍打得周處二表哥措手不及,二表哥也急了,跟她干起架來,兩方人馬都有動作,但在京城百姓的聲討下林家的人還是落下風,最後王翠紅被架著。張姥姥氣急道︰「我們夫人寬容大度,看著老爺娶江氏都不吭一聲,甚至連財產被吞沒也委屈忍讓,你怎麼還能如此罵她,到底誰才是畜生!」
「李氏就是個婊/子!生出來的女兒也是沒人養的賤貨!你們蕭家的人都是土匪,一群王八蛋!賤人、婊/子、豎子、老匹夫、混蛋……」王翠紅還是罵罵咧咧。
張姥姥哭道︰「小姐,這個人實在太可惡了,太可惡了!她怎麼罵我們就如當初她在府里怎麼對待夫人,夫人都不知流下了多少眼淚,她奪我們的財,用我們的錢,可還像惡狗一樣瘋咬,夫人以前的日子過得實在太苦了,太可恨了!」
「姓王的,你再罵罵咧咧小心老子扒了你的皮!」周處二表哥罵道。
李持玉目光清冽地掃視王翠紅,冷聲問︰「她身上用的也是李家的東西麼?」
「肯定是,她哪一分錢不是從李家的莊鋪里出的,甚至林家府上的東西,這次扶正江氏辦喜宴會用的物資均是我們夫人的錢!」
李持玉若有似乎一笑,犀利地盯著王翠紅,王翠紅還朝她吐了一口唾沫,她便淡淡地開口︰「扒了,把她身上所有李家的東西都扒下來!」
張姥姥驚愣了,周處二表哥也以為听錯了,但很快反應過來,邪笑著掄起袖子走上去,「我表妹發話了,爾等惡婦就該好好收拾收拾!」
張姥姥還愣在原地,這句話給她的震驚實在太大,這是他們家大小姐麼,真的可以說出如此解氣的話來?太解氣了,她都以為是假的,但見她家小姐堅定而淡笑的神情,她就不容置疑了,咬牙切齒掄起衣袖上前道︰「王翠紅你也有今天!你之前怎麼對夫人的,連生病買藥的錢都不給,今天我就讓你嘗嘗被人搶奪財產的滋味!」
王翠紅真的被扒了,周處二表哥果然不是好男人,打女人扒皮樣樣不少,與張姥姥左右開工扒掉王翠紅身上的首飾︰金釵、花鈿、耳環、項鏈、手鐲、玉佩……甚至王翠紅的瓖玉腰帶也被張姥姥一把扯下來。王翠紅被人架著,由起初的咒罵到嗷喊,到最後的哭泣,身上被扯得七零八落,京城第一潑婦,雖然不是王貴卻車馬隨從出門,甚至還讓專人開道,否則便拿鞭子揮打百姓的囂張潑婦從沒有這麼狼狽過。京城百姓看得又解氣又非議,指指點點。
李持玉知道他們在非議什麼,不過名聲這東西對她來說實在虛無,她前世當上攝政宸公主,廢黜了兩位皇帝,全天下人早把她罵盡了,她還不是活得好好的,更何況大綏朝京城這點人口!
芳滿樓上的年輕公子嘖嘖稱嘆︰「這位林府的大小姐真是個人才,夠狠!她老爹不知道他有個這麼厲害的女兒麼,比起囂張跋扈的二小姐林敏箏還要過猶不及啊,真想看看林老爺的臉色!」
另外兩名大人仍是不說話,崔大公子慢慢飲著茶水。
林敏箏看到王翠紅如此遭遇起先要奔出來的,但被李持玉銳利的眼神掃住了,李持玉道︰「敏箏妹妹,趁著你娘今日大婚,上一輩的舊賬是不是也要好好算算?」
林敏原本箏氣得發抖,但還是被這句話驚起更大的波瀾,她死死盯著李持玉,見她明眸淺笑,眼鋒犀利,好似早已把她的生死,甚至她娘親的生死、整個林府的生死皆算計在內。林玉蘭,她怯懦軟弱的大姐,此時多麼地胸有成竹,多麼地深沉可怕!
大綏朝言官可謂,皇帝又喜歡听信言官彈劾,十七年前,林瑯為了娶江氏進門幾乎把知道江氏身世的所有下人打發遠離京城了,老太太為了維護兒子的名聲,也在外邊打點了好多關系,終是把人言壓了下來,十幾年過去了,京城百姓也漸漸淡忘了江氏的出身,甚至嫌少有人知道江氏曾經遠嫁過禹州城致仕的員外郎的孫子,也無人知曉江氏乃未婚先孕,林瑯才執意要娶她入門給予她名分。這些丑事林敏箏以為他們掩飾得很好,李氏母女兩也軟弱,李盈繡又深愛著丈夫,不會做損壞丈夫名聲的事情,因此無人拿這些丑事出來說事,時間久了,連她自己都淡忘了,但沒想到,沒想到林玉蘭竟拿這些攻擊他們!
林敏箏搖搖頭,眼神冰成刀錐,眼前的這個女人不是林玉蘭,太可怕了!
王翠紅被扒得癱倒在地上嚶嚶哭泣,林瑯終于出現了,並且帶著大批人馬前來。看來這位原本對自己的女兒十分有信心,安心坐在家里與扶正的妾室你儂我儂的侍中大人還是坐不住了,帶著一大批親信前來救駕,也足以說明,這件事把京城鬧翻天了!
如此甚好,李持玉淡淡一笑。她原本真的打算放過林瑯與江氏的,只偶爾虐虐他們就好,不必摑得他們臉面全無,可惜江氏太放肆,竟如此冒犯她的母親,那她當真沒必要客氣!
林瑯一上來就命人清道,把所有圍觀的路人皆轟走了,看來林大人還是有點手腕的,知道怎麼做對自己最好,而且速戰速決。可惜轟得走人影卻轟不走人心吶,那些看不到、想不到的角落里總還會有冒死偷听壁角的人,誰叫這個丑聞鬧得太大呢,而且事關京中的大官吏,乃是高門貴府里的秘密,誰不願偷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