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敏箏見自己的父親跟來,臉上並無喜色,反而驚詫、慌張地追上去︰「父親,父親,你怎麼來了,你不該來這里!」
「哼,看著自己的女兒和妻族如此受欺負老夫豈能不管!敗家娘兒們既然不要臉面,老夫也不給她們情分了!」林瑯說著冷冷地盯著林玉蘭走上前,根本不管身後呼叫阻攔的林敏箏。
「哦,有好戲上演了,林大人來了,哈哈!」芳滿樓上的年輕公子很是興奮地笑道。
這一聲音終于引起了樓內的崔大公子和催老爺子的注意,兩人忍不住朝窗外看了一眼,甚為驚奇。
李持玉看著被清掉的空地,百姓皆被圍在十丈之外,街上獨剩下她與張姥姥、珠兒還有蕭家的人了。
林瑯已換下喜服,而改穿常衫,愛妾如同怎麼舍得令此等污濁之事玷污了婚宴的喜服。他走到李持玉面前冷聲道︰「如此忤逆的不孝女,你眼中還有沒有王法,還有沒有我這個父親!」
李持玉很想哈哈大笑,但最終只是忍俊不禁道︰「原來林大人眼中還有林玉蘭這個女兒呀!」
「哼,我生養出來的女兒,哪怕不要了也不容許她如此冒犯忤逆,李盈繡那個賤婦大概不知道‘夫為妻綱’‘三從四德’為何物,生養出來的女兒也不知道‘在家從父,出嫁從夫’的道理,枉費把你生出來丟林家的臉,今日老夫便肅清家門,懲治你這個惡女,省得旁人說林府毫無規矩、成何體統!」
「哈哈哈哈哈……」李持玉實在沒忍住笑出來了,揶揄地盯著林瑯,「敢問林大人把寡婦娶進門,寵妾滅妻之後,林府上還有規矩麼?規矩從你口中提出來,豈不可笑?」
林瑯根本不想與她廢話,或者急著回家娶親,或者不想此事鬧得更大,遂冷聲下來︰「把這個不孝女及同伙人等帶回府上好好管教!」
林大人出手還是雷風厲行的,侍衛立馬沖上來了,可李持玉有恃無恐,冷冷地瞥著他,忽然高聲道︰「芳滿樓上的崔玄寅崔大人、幾位言官大人,還有府尹大人你們都看清楚了麼,侍中大人林瑯寵妾滅妻、謀奪原配財產,甚至還要加害女兒,是否該在朝堂上參奏一本,明年的官員考級,是否也該考核家風?」
樓上本來在嗑瓜子的崔三公子崔鈺被嗆得差點把瓜子殼吞下去,咳嗽不輕。
怪哩,明明林瑯來了以後他們已經把窗子關上了,只留一條小縫隙,再則他之前觀看的時候也躲得很好,怎麼就被她知道了呢?而且一猜就準,甚至連他爹爹在此也知道了?
「她她她她……她怎麼知道我們在樓上?」崔鈺回頭指著樓下道。
「你看吧,引火上身了吧!」崔大公子崔璟冷哼,又望向桌對面的老爺,「看來早有預謀,此女還真是……出乎我們的意料了!」
崔老爺至今,終于說出了一句話︰「此女也許一早就探听了我們的行蹤,此事還真是不能不管了,還好,對我們無害處,林大小姐的立場與我們的不謀而合,便成全了她吧!」
崔璟淡然一笑︰「爹還是被迫對林侍中動手了,但此事也不失為一個好機會,鏟除了此人,太子也失之一臂!」
林瑯在樓下听聞崔玄寅三字,臉色唰地有變,連林敏箏也沒想到,林玉蘭的算計一環扣一環,甚至連父親的勁敵尚書左僕射崔玄寅也引出來了,不對,還有言官,這是他們最害怕的人物!她真的不敢相信,以為林玉蘭在蒙人,直到看到芳滿樓內走出來幾個人,為首的正是崔家的三公子崔鈺,身後還有幾位言官和府尹大人,她死心了,林玉蘭果然不再是以前的林玉蘭,她太低估這個女人了,此女太深沉可怕了!
崔鈺負手吊兒郎當走出來,朝林瑯和李持玉拜了拜,嬉皮笑臉道︰「林大人好,林大小姐好,林二小姐好!真是不巧,我們在此相遇,咳咳,我爹爹在樓上,實在不方便出來,若有什麼需要轉告的告知我也可以!」
林瑯面色雖然處驚不變,但內心里已經波瀾壯闊,完全不知道要說什麼話好,死死地盯著林玉蘭,心想這是他的大女兒麼,真的是被他休棄下堂的李氏生養的女兒麼,為何她的謀慮和氣場已經遠遠超出了他所能想象的範圍?
李持玉道︰「多謝崔公子和崔大人在樓上耐心地听完這場戲。」這句話好似對崔鈺說的,也好似對林瑯說的,總之告訴他們崔玄寅大人已經清楚整件事情的來龍去脈,林瑯的把柄已經交出去,再掩飾也無用。「也請言官大人為民女主持公道,民女並不需要太多,只想把塵封十幾年的冤案一一說出來而已,這出冤案就是……我母親李氏背負了十幾年惡妒之名的事實!」
看來林玉蘭真的打算毫不留情面地揭他們的老底了,林敏箏面色慘白,林瑯大聲呵斥︰「林玉蘭,你這個不孝敗家女,如此中傷自己的父親會遭天譴!」
「哈哈哈哈哈……待這個故事說完,也許遭天譴的是林大人也不一定!」李持玉眼鋒銳利地掃視他,開始道,「十八年前,前吏部尚書林老太爺與榮老國公訂了一門親事,便是榮國公之孫女李盈繡嫁與林老太爺長子林瑯的婚事,這門親事還算是林家高攀的,但念及林老太爺和林老夫人對李盈繡還算疼愛,這門親事也屬美滿。然而李盈繡進府不及兩年,林瑯便領了一名女子回門,這名女子不是旁人,正是兩年前被林老夫人打發出去嫁人的林瑯的遠房表妹江氏。據說江氏的夫君早逝,她便回來投奔表哥,也不要緊,可偏偏林瑯不顧長輩的反對,非要娶江氏為妻,還必須讓江氏與李盈繡平起平坐。」
她慢慢地欣賞林瑯與林敏箏的表情,慢慢地笑著︰「一個寡婦,豈可拋棄夫家,並厚顏無恥地讓表哥立她為夫人,七個月以後,所有的事情不言而喻了,因為林府的二小姐林敏箏出生了,是足月出生的呢,父親當然是堂堂正正的我們的林瑯林大人!」
在場雖然已經沒有多少百姓,但還是全場嘩然,尤其是幾位深受程朱理學荼毒的言官大人更是聞之色變,指了指林玉蘭︰「你……」又看看林瑯,卻也說不出任何話來,只能甩袖嘆息。
林玉蘭繼續道︰「我娘親為何背負惡妒之名,想來任何一位正室看著自己的丈夫與別人家的寡婦勾連孕子,還要回門奪位,應當都是無法忍受的吧!更何況她居然默默忍受了十幾年,十幾年後還任由夫君休棄下堂,扶正了妾室,並謀吞了家產!我娘親的確軟弱得可憐可恨,但也不能說明,林大人的罪行可以一直掩蓋下去!」
「你血口噴人!」林瑯氣急敗壞道。
李持玉淡淡一笑,從袖間抽出了一卷文書,「御史大人,這是江氏曾經的夫家遞與民女的江掬月與王允之的婚書,上面夫妻名姓可寫得清楚,並有官媒蓋印,民女說了,並不奢求太多,只為病重的母親李氏討回一個公道!」
御史官們接了李持玉的文書,氣得一瞪一瞪的,崔鈺事不關己地模了模下巴,但看林瑯的臉色,他也覺得很好笑。
樓上,崔璟道︰「沒想到,坊間的傳言是真的,只不過由林大人的女兒親自說出口更為震撼!明年的官員考績,林大人該墊底了吧!太子是否會手忙腳亂?」
「未必,倒了一個林瑯,還有十個林瑯頂著。」
「但,先倒下一個林瑯也十分不錯!」崔璟呵呵地笑著。
李持玉看著林瑯道︰「林大人,古人休妻有‘七出’,但也有‘三不去’,再則林大人與江姨娘有錯在先,即便我母親犯了惡妒之名也罪不及下堂吧?你有什麼名義休了她?」她冷諷一笑,目光漸漸轉冷,冷得如一湖冬水,眼底風雲變幻,好像暴風雨將來的前兆。林瑯被這眼神刺得一陣陣發寒,從未見過這樣的林玉蘭,從未見過這樣的氣勢,明明很可恨,可他竟然拿她沒辦法!
李持玉咬牙切齒道︰「可《大綏刑統》里有一條規定︰若夫妻不相安諧,可和離,不坐。林大人……這是家母寫與你的和離書,這門婚事,不是你休棄了李盈繡,而是李盈繡,休棄了你!」說著,把手中的書信輕盈一拋,那封信便飛轉直落到了林瑯腳下,信封上「休夫」二字特別特別醒目,醒目得扎眼,完完全全毀了一世英名的林大人的自尊。
李持玉也不管林瑯的臉色了,朝言官大人拜了拜︰「御史大人,就請您為民女及病重的母親主持公道了!」說完,領著自己帶來的人昂首闊步離去,完完全全不顧眾人眼光。
此時,那些冒死偷听牆角的人終于滿足了,全京城最大的八卦,永安城最大的丑聞,堂堂門下省長官侍中林瑯大人被自己原配的女兒休夫,當真是顏面掃地,自尊無存!就連那即將扶正的姨娘江氏也一輩子抬不起頭了!囂張跋扈的二小姐林敏箏再也不能驕傲自負!盛氣凌人的王翠紅等人再也無法凌/辱眾人!林府這幾人如過街老鼠人人喊打!這是何等滋味呢?當初被王翠紅欺負的人就差沒點鞭炮慶賀,而與林瑯素不相識的京城百姓也只當看八卦閑聊,茶余飯後又有了新鮮談資,還是高門貴府里的丑事,豈不樂哉?
崔鈺上樓與父親匯合,一直搖搖頭嘆息︰「絕,絕,絕,真的太絕了!好像林府上還辦喜宴扶正江姨娘吧,林大小姐就在大街上休夫,告知全京城百姓林大人與江姨娘的罪行,真不知道林大人怎麼回去面對那群賓客,江姨娘被扶正了又怎麼樣,恐怕這戶人家有半年都不敢見人了吧,江姨娘在貴婦圈里也從此抬不起頭來了!絕,林大小姐怎麼能絕到如此境地!」
「好像……林玉蘭之前不是這樣子,太子正是因為她性子軟弱才退婚的?」崔璟望著自己的父親道。
崔玄寅只沉冷評價︰「此女非常人!」
如此冒天下之大不韙,如此囂張不羈,如此剔肉挫骨地打擊報復,豈能是尋常人!可是若是有這樣一個人對付林瑯,甚至將來對付太子,豈不正合他們的意麼?
「我倒是對這位林大小姐……非常好奇。」崔璟摩挲著下巴慢慢輕笑。
「那璟兒怎麼不試試與林大小姐接觸,老夫也對這位大小姐十分好奇呢!」
崔璟怔愣地望著自己的父親,片刻,眼底也慢慢滲出了笑意。
…………
如崔鈺所言,林府上真要有半年見不得人了,休夫當日,林瑯氣沖沖地回府,不肖他說,丑消息如千里馬,跑得特別快,整個京城皆已知道他的事跡了,賓客們哪怕入了府也找借口退散,等他回去坐席虛空,只剩下一群孤零零的下人面面相覷。
門口還有一兩個路人對著里頭指指點點,氣得林瑯直嚷嚷︰「關門!」
小廝們只能心驚膽戰地關門,林瑯甩袖進入後堂了。
林敏箏望著自己的父親,非常無言,她的面色依舊蒼白,從沒有蒙受國這麼大的羞辱!自小到大哪一個不是把她捧在手心里,嬌慣著她,維護著她,甚至太子殿下也要讓她三分,皇帝也夸獎她聰明機敏,敢于智取契丹使者,十六年來漫天鮮花圍繞的她忽然間被這麼一個人——她的大姐林玉蘭狠狠地摑掌,從此顏面掃地,她怎麼能忍受!她怎麼能忍受!
林敏箏咬牙切齒地握緊拳頭跟隨父親走入後院,看到自己的母親已經卸下鳳冠霞帔、朱衣喜服,影妝樓最好的梳妝師、如意坊的極品胭脂粉黛、寶釵閣高級工藝師專門定制的婚宴釵有什麼用,都沒有人祝福,裝扮得再美也沒人理解她等候二十年終成眷屬的心情!全被那林玉蘭那一紙休書毀于一旦!
江氏見林瑯走進來,深深伏拜于地上跪道︰「老爺,對不起,妾身連累您了!」說著沒忍住痛哭起來,哭得非常委屈,非常嬌弱。
林瑯嘆息一聲上前扶起她,把她圈到懷里,江氏便靠在他懷里一陣陣委屈地哭。
林敏箏心中的恨意更深,她不會令自己的母親蒙受這麼大的委屈,不會,絕不會!林玉蘭,總有一天她會把她們母女兩體會的委屈一一償還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