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璟近日有些心煩。
確切地說他送林玉蘭回府之後,開始心煩。
那日與林大小姐見面雖偶然,可一切進行得如此順利︰從他騎馬撞見了她,到她對他一見鐘情,後來再深情表白,水到渠成、順當自然仿佛天注定。
可事後證明,世間果然沒有這麼順當便宜的事情——林玉蘭,根本沒有喜歡他。
崔璟自詡聰明,且明察秋毫,又見慣了這麼多女子,所謂真情與假意,如何區分不出?林玉蘭看似喜歡他實則眼神虛無,再加上那一番莫名其妙的前世今生的話……他與她初見,能有什麼糾葛,除非有內情?
後來他問她︰「你清楚我是誰麼?」
林玉蘭道︰「崔璟。」
很好,她還是知道他的,可惜後來就露了破綻,因為她把他的字念成「予觀」。
他糾正她︰「我的字並非‘予觀’,而是‘子珪’,子珪,璟。」
林玉蘭清淺的笑容有些許波動,正似平靜的湖面忽然起一圈漣漪,可她掩飾得很好,很快淡然笑道︰「那又如何,你即是崔璟。」
是崔璟,還是崔景,予觀,莫非是「景」字?
崔璟以為,她心里必然有人,而他也許恰巧與她心中的人有幾分相似,或者名字正好相同。
這個結論令他頗不是滋味,他從小出身、容貌、才干都十分出眾,何時受挫過?為何偏偏在林大小姐面前栽了跟頭?那日崔鈺回府時還向父親夸贊他的能耐,父親對他期望更高了,可唯有他清楚,他們被林玉蘭給戲耍了。
崔璟頗有些有不甘心地慢慢撫模自己的下巴,看著那日她留下來的香囊。她對他道︰「這是我的錦囊,下人們皆識得,若崔公子有事可到燕情園尋我。」一番囑托好似哪家公子對一名心動的女子吩咐一番,全然忘了她才是一名女子。
香囊上繡著一對交頸鴛鴦,她可真大膽,絲毫不掩飾自己的情感,在大綏朝,深閨女子恪守三從四德,封閉又保守,豈敢這麼毫不知矜持廉恥地向一名男子表達自己的愛意?但,正是這樣的林大小姐,才讓他更感興趣呢。
崔璟輕輕地笑了。不管她心里有沒有他,他都想得到她!林大小姐,若追隨誘/惑一番,她會不會喜歡上他呢?
這麼一想,他心底就有了主意,緊撮了香囊起身往外走。
崔鈺正好經過,問道︰「大哥你去哪兒?」
崔璟停住腳步,「今日游舫盛景,豈可呆在家里。」
崔鈺快步跑上來,「听說是太子親自主持的呢,我也要去看看!」雖然他平日里不待見太子,但看到熱鬧的地方也想要湊一湊嘛。
崔璟勾唇斜視︰「莫非你想打攪我與林大小姐的相會?」
崔鈺愣了一下,立刻賊兮兮地笑︰「啊,原來如此,那就不隨大哥去了,不過我也會找人另外過去的,大哥,您可不要讓爹爹失望呀!」
崔璟勾唇一笑,不回應便走了出去。他可不僅僅不要讓父親失望而已,不管是利用還是蠱惑,他都想要讓林玉蘭愛上他!
…………
每年十月初七的游舫節,是大綏朝的傳統節日,據說為了祭奠落水的慈昭皇後。
慈昭皇後乃綏太祖的第一位皇後。一百三十年前,綏太祖廢黜大燕最後一位皇帝建立綏朝,曾遭遇兩路藩王左右夾擊,兩路藩王挾持大燕末代皇族,打著「匡扶正統,剿滅反賊」的旗號,得到天下的順應,勢頭鋒銳,無可阻擋,兩月之內打到京城。綏太祖守城不利,援軍又在邊城,不得已倉皇而逃。路上遭遇伏擊,危險關頭,慈昭皇後自薦以己身引釣伏兵,為綏太祖喬裝出逃爭取機會,最終事成,綏太祖引來援兵打退了藩王,可惜慈昭皇後卻跳河自殺了。為了祭奠慈昭皇後的英勇忠誠和甘心殉國,綏太祖訂下每一年一度的游舫節日以表悼念。
這段歷史令李持玉十分不恥,本就是逆臣賊子之後,何來祭奠慈昭皇後的「英勇忠誠」?因此,對這一年一度的游舫節也並不感興趣了。然而為了崔璟,她還是會出來的,只是絕不參與祭祀。
河岸上游人如織,水榭桃柳下方人頭攢動,拱橋上也人來人往。河中有官府組織賽龍舟,成群婢女扮成仙子往河中投放食物。今日罷朝,許多官員攜眷出游,眾夫人小姐也毫不避諱,站在船頭上湊熱鬧,歡歌笑語,形成一道獨特的風景。
李持玉坐于崔璟船內,看著偶爾路過的人與崔璟打招呼,崔璟擇人應承,看得出游舫節也是拉幫結派的好時日。也有膽大的公子直接跳上崔璟的船與之相敘的,這些人皆是崔璟的好友,又喜歡談論政事,李持玉就靜靜地坐在一旁飲茶,听著他們高談闊論也不說話。
可即便如此她還是引起了那幾位公子的注意,有人低聲問崔璟︰「這位姑娘是誰?」
因為今日是游舫節,她就沒有掩飾,穿著正正經經的女裝,可在保守的大綏朝,單身女子隨意與別家公子出游還是令人吃驚的。
崔璟笑著解釋︰「她是侍中林瑯大人的長千金林玉蘭小姐。」
那幾位公子皆倒抽了一口氣,驚訝與崔璟居然于林瑯的女兒走到一起的同時,也驚訝于林玉蘭的名字。難怪覺得這位小姐的氣度不同,對于他們的突然闖入也毫無怯意,不插話也不多看一眼,只靜靜飲著自己的茶,原來是那日在大街上替母休夫,掃得父親顏面掃地,江姨娘無法抬頭的林大小姐!
有人驚訝地指著她道︰「她……她……」
林玉蘭慢慢轉頭看了他們一眼,瀲灩雙眸水波清泠,如漱玉詞的泉水,干淨純粹,可又那麼透人心脾。
幾位公子覺得寒到了心底,忽然不再說話,與崔璟相敘也不再覺滋有味,迅速找理由告辭,唯恐林玉蘭化身老虎一般。
崔璟反而覺得好笑,旁人越是質疑林玉蘭他越是喜歡這樣的女子,太容易得手的人反而沒興致不是?崔璟道︰「你在想什麼?」
「一群無聊之人!」李持玉淡淡評價。
崔璟呵呵輕笑出來,手壓在桌子上半俯視著她,看她輪廓優美的側顏,實在覺得她的長得出眾︰眉毛秀氣如遠黛,眼睫兒長長彎彎,眼眸明潤如琉璃,鼻子秀挺可愛……便伸手擋住她的眼。
因為離得很近,林玉蘭眨眼的一瞬間,眼睫兒刷過他的手掌心,那股輕癢廝磨的相觸令崔璟心中一動,不知為何,心里也癢癢的。見她抬起頭來,他忍不住對著她愉悅一笑,明媚流淌,仿佛那一刻有暖陽照來,他的心也暖暖的。
「眼睫兒真長!」崔璟輕嘆。
李持玉仍是不明所以,靜靜地望著他。
崔璟忽然有所感觸,那些執筆畫眉、結發夫妻的感動也許就是在那麼輕微的一瞬間吧?林玉蘭也並不是很壞,他除了听從父親的命令想要利用她,也無過錯,那麼為何不好好珍惜與她的相處呢?起碼與她在一起他並不覺得難受或者敷衍,有時候也很享受,二十一年來,從未任何一名女子令他覺得這麼舒服過!
也許冥冥中天注定,他對她這麼有眼緣?為何見了幾次面,他便想要得到她?
崔璟挑起林玉蘭的下巴,慢慢審視,將要說什麼,可忽然見她扭頭轉向窗外。他順著她的目光看去,便見林敏箏站在對船的船頭上,冷冷地望著他們,仿佛已經看了好久。
林敏箏的旁邊還有一名美麗的婦人,顯然正是前段時間剛被扶正的江氏了,還有侍中大人林瑯。
林瑯氣憤冷哼︰「簡直是敗壞門風,不堪入目!下賤、下作、賤人!」說罷甩袖負手走入船舫內。
江氏面色蒼白,不知是一直蒼白還是見了林玉蘭後才蒼白的,雙手緊緊地捏合搭于腰月復,心情難受。今日撞見林玉蘭,令她想起兩月前受到的侮辱,那個侮辱太大,簡直讓她畢生難忘!
林敏箏的目光則有些灼烈有些嫉恨。也許她不清楚,但她這副模樣的確有些嫉妒林玉蘭。林敏箏先前從未把林玉蘭放在眼里的,一個懦弱女人生的沒本事女兒,根本不是她的對手,也從不會搶走她的鋒芒,可忽然有一天林玉蘭變得強大了,狠狠地羞辱了她和她的母親,甚至令父親在朝中毫無顏面,她痛恨林玉蘭的同時居然佩服林玉蘭有這麼深的計謀和這麼果決的心,居然比她還要狠還要有膽識!
如今太子退婚了,她以為林玉蘭會傷心難過,尋死覓活,沒想到林玉蘭不僅沒有傷心,反而與崔璟走到在一起了。這還是林玉蘭麼,為何變化如此之快?
江氏拉了拉林敏箏的手︰「敏兒,我們回去吧!」
林敏箏便甩手冷哼一聲,也跟著走進畫舫。
崔璟輕笑道︰「她在嫉妒你。」
李持玉勾唇微笑。她根本不在乎,前世對這位妹妹就十分了解,不管林敏箏還是李純敏都喜歡爭強好勝,以為好的東西都得是她的,容不得旁人冒犯或者拿走。
李持玉十四歲回宮父皇對她愧疚補償,李純敏便開始使計給她小鞋穿;崔景喜歡她,李純敏便間離崔景與她的感情,可惜崔景不上當;十八歲,她下嫁駙馬薛逸,薛逸對她百般寵愛,幾乎把她捧上天,李純敏也眼紅嫉妒了,不顧自己已有駙馬婚約,開始設計勾/引薛逸,這一次,李純敏成功了。
不過前世她對李純敏的報復也豪不留情面,她殺死李純敏的母親張貴妃,殺死李純敏的舅舅張國偵,殺死李純敏的胞弟景王,肅清張氏整個黨族;同時以謀反之罪銷李純敏公主的封號,貶其成庶人,李純敏瞬間一無所有。
後來李純敏聯合武寧王造反,逼得她服毒自盡,可惜她還留下一張巧局,最終剿滅武寧王與李純敏的反軍。據說李純敏在圍剿中不知所蹤,也許生逃了,也許死亡了,史書上再無記載李純敏還能起什麼風浪。
前世今生她便與李純敏相互糾葛來著,她已經習慣了。
李持玉漠然道︰「她只是不相干的人。」
崔璟哈哈一笑︰「林大小姐,你這麼張狂的模樣,只會令本公子越發感興趣呢!」
李持玉望著他,瀲灩雙眸一動,忽然伸手勾住他的脖子,把他拉扯下來。
崔璟驚了一下,尚不明所以她想做什麼,便見她慢慢站起來,雙手搭在他背後的椅子上,半俯視著他,眉眼生動妖嬈,迷離慵懶,朱唇輕啟︰「那你……為何不直接喜歡我?」
她在蠱惑他。崔璟驚艷的同時覺得她有幾分霸道,明明是女子,可做起這動作卻毫無違和感,仿佛天生就該有這樣的氣場。他故意扶著她的道︰「林大小姐,你會喜歡我麼?」
李持玉慢慢挑起他的下巴,湊近他輕聲回答︰「為什麼不會?」氣息也是一寸寸噴薄到他的臉上,吐氣如蘭,呼吸也是交纏著的。
崔璟心中好似悸動了一下,有根弦被輕輕波起,漣漪點點,眼里有一剎那流露出他自己都未察覺的沉淪。
林玉蘭,為什麼……他就是覺得她特別,就是喜歡與她相處,明明,他想要蠱惑她在先的?
船外頭鼓聲隆隆,有人呼喝太子駕到。太子來了,祭祀即將開始,按例湖中的官員臣子需出船相迎,並上岸一同參加儀式的。
崔璟慢慢笑著扶起林玉蘭的腰,站起來神情愉悅地對她道︰「林小姐,那便……試試吧!」
試試?李持玉卻不想試試而已,她更想此生,都與崔景在一起。
眼看著崔璟走出去,她也跟著出畫舫,見河面上密集的船只相行移開,讓出河道,形成兩旁夾道歡迎的壯觀之勢,遠遠的,有一艘巨大的龍頭畫舫緩緩駛來,後頭小船隨行,羽扇旌旗,宮娥太監,侍衛隨從,十分壯闊。
果真是太子呢,出門排場如山,饒是她以前當上攝政宸公主,出門時都未擺過這麼大的排場!
太子每到之處,大臣女眷,百姓奴僕皆跪拜恭賀迎接,唯獨李持玉遠遠地站著,並不打算相迎。前世她是君他是臣,哪怕到了這一世他們薛家也是逆臣賊子之後,豈能讓她跪拜相迎?李持玉沒讓他們薛家跪在她的腳下已算脾性良好。
太子站在龍舫二樓高處,服儲君朝服,戴無旒冕冠,負手而立,玉樹臨風,遠遠一望端的是高貴大氣,王者之氣娓娓流出,可在李持玉看來這不過是強裝出來的,畢竟不是真龍,怎麼端天子的威儀都還是逆臣賊子之後。
臨近了之後,她越看清楚他的臉︰面如冠玉,眼若含春,連微笑時那兩道俊朗的酒窩都如此相似。前世她便被這麼一張臉迷惑了,這一世看得清楚了,也就無所悸動了,更何況,崔景就在她的身旁。
太子掃視眾人,與對船的林敏箏目光相觸,輕輕笑了一下,那表情熟稔得就似一對老朋友,或者應該稱之為一對小情人。林敏箏的表情也十分驕傲,其實在這般場合之下眾人萬不可抬頭,抬頭便是冒犯,可那人是太子,林敏箏就無所忌憚了。
太子轉頭向李持玉這邊看來,密集的舟舫和萬眾朝拜的人群當中他忽然看到了一個人,一個孑然獨立,倨傲不拜的人,而且是一名氣質分外熟悉的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