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只見那名女子身著鵝黃半臂,內襯白色上裳,下著淺綠長裙,以深綠絲帶纏腰,裝飾鵝黃絛條及羊脂環佩。兩鬢發髻蓬松,頭頂盤成螺旋狀朝雲近香髻,發髻向右斜出,兩頭插雕花金玉釵。遠遠一看好像只是普通的管家小姐,然而與當下女子不同的是,這名女子的朝雲近香髻有所改良,從頭頂發髻兩側,金釵之下順著耳跡垂落兩縷長發,長及胸部,隨風飄蕩纏繞脖頸,頗為寫意風流,有大燕女子遺風。
大燕?
太子不知為何會想到了大燕,如果此名女子褪去大綏朝才有的半臂衣衫,換上高束胸口的輕薄襦裙,肩膀及手臂上纏上披帛,頭頂斜插牡丹花,那也許她就是大燕的女子,還是宮中寫意風流的王侯貴女。
這個想法令他震驚,他還想多看那名女子兩眼時,那名女子已轉身進入畫舫里去了,至始至終他也只瞧見了她兩眼而已,並未看清楚她的模樣。
太子失落,又耿耿于懷。那名女子是誰,為何不朝他跪拜?而且為何有大燕故人的遺風?
他感覺故人存在的跡象越來越明顯了,從有到無,一點點顯露,可又不清楚李持玉是否存在,還是僅僅是他思念成瘋的幻象?只能嘆息搖頭。
沒一會兒,龍船登岸,國師擺陣點火,伶人舞躍,祭祀活動開始。
這個祭祀儀式十分漫長,形制又復雜繁冗,薛逸穿越後也是第一次主持這樣的活動,而且即便祭奠所謂的慈昭皇後,也是他後人的兒媳,他身為先人,心中並沒有那份敬重,只是代著原先的太子做那一份太子應該做的活兒罷了。
司儀念完祝詞,眾人又是再三朝拜,太子高高在上,看著芸芸眾生三起三落,恍惚中想起了前世,李持玉也曾經站在這樣的位置,朝服鳳冠,俯視眾生。當時她的身旁還有燕殤帝、燕惠帝,可不論是哪一個皇帝,都是她手中的傀儡,她才是王朝的主宰者。
他一直不明白,一個女人為何登上這樣的位子,為了權力大肆殺伐,排斥異己?也許他一直沒有野心,也秉承溫馴謙和,因此不能理解她的人生。
出身貴族世家的他,從小耳濡目染父母的和諧尊重、兄弟的和睦友愛,父親寵愛母親從不納妾,母親也十分端莊明理,親族里沒有一件亂事,他一直覺得夫妻兩人平平淡淡,相安偕老即好。
婚後他對李持玉也一直謙和寵愛,捧在手心里怕摔,含在嘴里怕化,但卻不想,李持玉根本不是他想象中的樣子。她是一國公主,從小由皇後、太後親手呵護長大,日後也可享盡榮華富貴無憂無慮地生活,可為何不是生養成端莊溫婉、甘願平凡的性子,而是極具野心、覬覦權力,甚至不顧公主身份涉權亂政?
也許李持玉是對的,殺張貴妃、殺張國偵,肅清君側,為民除害;燕殤帝文弱、燕帝殘暴,的確應該廢黜,扶持更合適的皇子上位;但他還是不能理解她的所作所為。他覺得夫妻幾年來他從沒有認識過她,或者一開始他就錯看了她,因此對她失望、痛恨、埋怨,最終跟著李純敏一同背叛了她。
直到听聞金玲和阿祖的轉述,心里稍微寬諒,可還是有那麼一點恨意,也許他和她本性就相差太遠吧,後來她服毒自殺,那點恨也隨著彌散了,相比起來,見不到她比死亡和仇恨,更令他難受。
薛逸嘆息,望著隨司儀念詞再三跪拜的人群,茫茫眾生,不知道還有沒有她的身影,阿祖的話,是否還能當真?
太子轉過身來,將要進行下一輪儀式,可在轉身的一剎那,他忽然看到了船頭上孑然獨立,不願跪拜的女子,此時她正接過丫鬟的手,準備踏上馬車。
她離得他很近,本來他站在高台上,側下方的位置不是什麼主要的地方,只放車馬儀仗,偏偏,獵獵旌旗飛起的瞬間讓他看到了她,近在咫尺地看清那張孤冷清高的臉、翻梳垂發的大燕朝雲近香髻,還有即便穿得端正也顯大燕女子風情的襦裙。
那個人,正是他念念不忘的李持玉!
太子懵了,定楮看了幾眼,可惜旌旗垂落又擋住了他的視線,他激動狂亂,欲扔下手中的器皿直奔下台去,可眾人眼睜睜地看著他,內侍也錯愣提醒︰「殿下?」
他現在是太子,代替太子薛廷昭存活于世,哪怕他不看重這個儀式,他也要把太子的風範做足了。薛逸只能勉強收住心進行儀式,抽空吩咐內侍去跟蹤台下的馬車。那名內侍也不知道听懂了沒有,錯愣地點點頭跑下去了。
薛逸勉強把整個冗長的儀式堅持完,終于等到散場的時候再不顧太子身份奔下去。身後宮人慌張地呼喚著他跟隨下來,也許他們會覺得他很奇怪,可是他不介意了,該做的他已經做了,更何況他不是太子,他只是前世長樂公主的駙馬薛逸!因為前世未了之情,因為不甘心,忽然之間一夜穿越來這里,他很清楚他要做什麼,他此生的目的就是為了找到她,找到她,然後……
果然如他所料,馬車已經走遠了,那位被派遣下來的宮人垂頭躬身靜靜地站在那兒,他問︰「那輛馬車呢?」
宮人嚇壞跪倒在地︰「回……回太子殿下……沒有馬車啊……」
薛逸有些生氣,「車子明明方才就在這兒!」
小宦官噤若寒蟬,低頭不敢吭聲。
李太監快步跟上來︰「殿下,殿下,您怎麼了,我的小祖宗!」
太子有氣沒地方撒,實在心痛又無奈,明明她就在他的眼前,明明只隔了幾丈之遙,他找了她兩年,足足兩年!甚至更早,因為前世她死後他又獨活了五年。
那五年沒滋沒味,好像一下子失去了感知能力,哪怕他被關進地牢里獨自面對著黑暗潮濕的時候,他也沒有這麼恐懼和難受,因為那時候再恨,她也還活著,與他同呼吸同相處一片天地。可當她死了,他的恨也沒人回應了,再無人介意他的情仇,好比揮出去一拳打不到東西,更何況金玲和阿祖還對他說了那麼一番話,令他倍覺愧疚難過。
那些日子思念之痛一寸寸地侵漫他的血骨,終成毒素,侵蝕著他的意志和斗志。每回半夜醒來,看著空空如也的床,和月華傾灑的書房,他就想著她曾經住在這個地方,與他耳鬢廝磨,與他攜手言笑,她縱使沒有柔情密語,但對他也沒有傷害過。
然後,她就這麼走了,沒有道別沒有宣泄,只剩下一旨冰冷的和離書。猶記得他見她最後一面還是好幾年前……那時他因受叔父、祖父謀反案牽連,被關進天牢的時候,她來質問他,李純敏和她誰對誰錯。那時候他一心記掛李純敏的安危,只冷言冷語相向,並質問李純敏在哪兒,她是不是把李純敏怎麼樣了。
她不再說話,憤然離去,直到死也沒有再見他一面。也許那時候她的心就冷了吧,冷了也無所謂理會了,也不屑于再對他說出任何宣泄和辭別的話。
可是他那麼地不甘心!那麼地不甘心!
林敏箏不顧侍衛的阻攔奔過來,大喊︰「廷昭,廷昭!」
林敏箏、李純敏,這兩人有時候他傻傻分不清楚,因為都那麼地相似,可是因為前世他根本沒有愛過林敏箏,這一世對她的熱情就沒有這麼灼烈。印象中林敏箏對太子也不是那麼在乎的,之前太子苦苦追著她她也不理會,直到他穿越過來,她才對他熱絡一些,甚至慫恿他退掉與林玉蘭的婚事。那會兒他也煩心有這麼一門婚事掛身,就找理由退掉了,可並不代表他會因此接受林敏箏。
看得出來林敏箏也在努力討好他,可他的心不在她身上,他在找李持玉,那是他前世的妻,今生今世也唯有她才能是他的妻!
「殿下,您的臉色怎麼這麼蒼白?到底怎麼了?」林敏箏掛念他道。
薛逸搖搖頭,努力平復心神對她微微一笑︰「我沒事。」可也實在沒心思理會她,轉身欲中,忽然發現地上有張紙團,那個位子正好是剛才馬車停放的地方。
薛逸試探性地撿起來看看,只看到上頭寫著游舫碼頭的地址。許是她來時租車,寫了這麼一個地址給車夫看,後來車夫隨手把紙團給扔了,那字跡與前陣子他收到的合開錢莊的公子的字跡一模一樣,而這樣的字跡正是他萬分熟悉的——前世李持玉的字跡!
薛逸欣喜地笑了,他沒有白等,至少這團紙已經證明她來過,她正存活于世間,他還親眼看到她,不是七老八十的老太太,也不是幾歲幼童,而是正當年華,甚至還有可能長住京里。也許他應該慶幸,不過就算她真的穿越成了老太太或者幾歲幼童,他也不介意的吧,老的他便相守,小的就等她長大,哪怕是個男的,他也認了,因為從始至終他都只想要那一個人——李持玉!除了她,他什麼都不想要了!
…………
李持玉回園子的路上,一路無言,珠兒只道小姐心情不好,也不敢多問。
她家小姐隨崔公子游舫回來以後,本是要上馬車離去的,但還是沒忍住多看了太子一會兒,也許正因為多看了太子幾眼而心情郁結,畢竟,太子退過與小姐的婚事。她家小姐這麼驕傲要強,老爺得罪了夫人都被她休了,更何況太子提了她的婚,心里總還是有點介意的吧。
珠兒真是想多了,李持玉的確心情低沉,不過心情不好並非因為太子退了與林玉蘭的婚事,而是想起了以前的事情……
她前世嫁與薛逸,一開始為迫不得已。
那時候她流落宮外五年,多艱苦的歲月都是崔景相伴,她一直以為她只會嫁與崔景,可惜回宮後主動提起婚事,太後卻搖搖頭說︰「玉兒,哀家以為你回宮是背負著使命的。」
她回宮,是背負著使命的。
九歲逃離皇宮,她便知道她一定要回來,回來替母後及國舅報仇。張貴妃、張國偵奸佞魅主,禍害忠良,大燕的江山也將毀在他們手中。李家兒孫稀少,唯有的幾位皇子也被張貴妃毒害,太後只能把希望寄托在她身上。
她一開始並不想承受太多的使命,可母後臨終前寄言︰「玉兒,莫讓你父皇成為歷史的罪人。」太後病危也千萬叮囑︰「哀家只能靠你了,雖然委屈了你,但你不要讓哀家失望……」後來看著張貴妃為了扶持自己的兒子上位,對與她最親近的弟弟動手,李持良扎朝呼喊︰「皇姐救我,救我!」她心痛卻無能為力。那一刻她終于明白,她的命不是她的,而是那些死去的親人的,是整個大燕王朝的。她即便不是男兒,但身為帝女,處在這樣的位置,也由不得自己。
于是,在崔景遠離京城回歸封地前問她「你是要我還是天下蒼生」時,她咬牙切齒回答︰「要天下……要蒼生……」那時候她便清楚,她與崔景無緣了。
她答應了太後,嫁與薛丞相之子薛逸。無論事後變得如何,前世的薛逸的確是個溫和持禮的人,縱使他們很多觀念不合,他還是極大地包容了她,並愛護著她。她也接受這段婚姻,並慢慢嘗試著接受薛逸,卻不想,這段婚姻只是薛家與張貴妃導演的一場戲。
她之所以堅韌不摧,還真要感謝薛逸,若沒有他,她可能無法完全月兌胎換骨,更不會登上攝政宸公主的位置。有時候要達成一件事的確需要冷血,更何況通往權力的路本就荊棘滿滿,更需要絕情冷漠、手段非凡。
回想那一年東宮相遇,海棠爛漫,他對她笑︰「公主高潔若雲,簪上海棠真如仙子下凡!」再對比今日他朝服冕冠,俯視蒼生主持祭祀的模樣。真是可笑,也許這兩個薛逸,都是她所不認識的。
…………
李持玉本欲直接回府的,奈何乾字號錢莊的掌櫃張弦清有事相詢,她只得往錢莊走一趟,待回來時已經晚了,燕情園門口停著一輛馬車,看乘駕,頗為華貴,珠兒驚奇︰「咦,我們園上難道還會有客人?」
她們搬來京郊已經一月有余,還真是沒人來看望過,李盈繡在京中也沒什麼朋友,更何況一個下堂婦,誰人敢靠近?那這輛馬車的主人會是誰?
李持玉道︰「走,進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