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外站著一位青年男子,寶藍直綴上繡麒麟雲海圖樣威儀華貴,腰間系長絡垂掛珩璜玉環,齋冠束發,墨發油亮,即便上頭落了雪跡也不掩風華,面容是極其地俊美,刀裁鬢額劍削直眉,一雙眼楮煜煜清亮,明若動人的春水。
眼前之人不是旁人,正是當今太子殿下薛廷昭。
李持玉都被眼前的人所震驚,千想萬想,從未想過會在這里相見。她不介意與太子相見,但也的確不喜歡太子,即便穿越來感知到林玉蘭喜歡他,他長得像前世的薛逸從不好奇想要與他相見,除了游舫節那日偶然遠遠地一瞥,她都不想再見到他了,可是今日,他忽然就這麼筆直地矗立在自己眼前。
明月公主也驚住了,看了看太子身後恭謹候立成兩排的宮人,再看那噤若寒蟬不敢抬頭的宮女,眼底透出冷意,想來太子已經來了許久了,就不知有沒有把他們方才的話听進去?真是意外,一向不喜歡參加宴會的太子殿下忽然出現在了景明行宮。不過太子听到了也無所謂吧,她這位皇兄十八歲狩獵摔入山崖九死一生救回一命後整個人都變了,雖然好像比以前更聰明更穩重,但也心思淡泊,對權力毫無欲/望,兩年前三皇子覬覦他的寶位他明明清楚卻也不吭聲,甚至還與三皇子走得很近,最終還是父皇出面懲治了三皇子。
明月公主雙手緊緊握合著嬌笑道︰「皇兄今夜前來景明行宮真是令人驚喜,不知來此地有何事?」
林敏箏也注視著太子,她只覺得太子不對勁,從林玉蘭打開門的一剎那他便靜靜地站在那兒一直注視著林玉蘭,眼底是外人無法理解的情緒,好似震驚中帶著悲痛,喜悅中又帶著怨意,甚至明月公主與他說話他也不理會,只是緊緊地盯著林玉蘭,挪也挪不開眼。
太子明明不喜歡林玉蘭的,幼年听聞林玉蘭的名字他都要厭惡地皺眉,幾月前也把與林玉蘭的婚事給退了,可如今見到林玉蘭他為何露出這般難以形容的情緒?敏箏不知自己為何會有這樣的揣測,只是太子的眼神的確令她不太舒服了,太子明明應該喜歡她的,也只應該關注她。她上前道︰「東宮殿下。」
可太子也沒有理會她,除了林玉蘭,他完全當殿里的人是透明人。
太子是跟隨林玉蘭進來的。是夜他出行賞燈,忽然在水榭邊發現了放紙船的她,起初離得遠他還不太敢確定,待跟過來時她已經隨著小廝離開了,他又一路追隨她進入景明行宮,入宮後眾人見禮應酬太多,沒能緊跟上林玉蘭的蹤跡,一路打听,最終才來到臨香殿。
他並不肯定宮里的人就是她,也未免打擾才悄然臨近,明月公主與她的對話他自然听清楚了,不過爭權奪利、覬覦皇位等事他不關心,哪怕在前世他也從未肖想過這些東西,更何況今世他只是為了那人而活。他是太子,可是他的靈魂是薛逸,他只在乎李持玉是否真的存在,是否還能認得他。
如今她出現了,是李持玉,卻換上林玉蘭的名字,她與明月公主對話時仍是那麼冷靜犀利,宛如前世高坐朝堂俯視群臣,他再是震驚再是不敢相信,從她方才的那一番對話仍是可以肯定她就是李持玉,除了她還有誰可以有這般歷盡千帆的從容?更何況容貌長得一模一樣!
可為何偏偏是林玉蘭,幾月前他才剛剛把婚事給退了啊,到底是李持玉一直存在還是最近才出現的呢?老天竟是這般捉弄他,如李持玉的性格,被嫌棄過一次的東西她再也不想要了,讓他如何自處?
太子艱難開口︰「你……」
李持玉的眼神也從震驚轉為冷卻。這人與前世的薛逸長得一模一樣、毫無差別。即便穿越來感知到也不像今日真正見到令她那麼震驚,第一眼她還以為她真的見到了薛逸,呆呆地望了許久,可是下一瞬她便清楚地記得她身處大綏朝,前世人緣盡滅,再相似的人也只是他們的後世而已,正如崔璟、林敏箏,無人還記得以前的事了,也無人如同她那般靈魂還是前燕的公主,她是個異類,絕無僅有。因此她對眼前的太子除了厭惡之外無更多的情緒,畢竟他們是不同的人,只有張相似的臉而已,因此也不想有任何瓜葛,遂別過目光錯身走出去。
「你……林玉蘭!」太子再次低喚,他本想喚她的名字李持玉,可是想想不能唐突了她,遂還是喚她今世的名字。直至今日他還是不敢想象她真的存在,前世盼了五年,今世盼了三年,一次次燃起希望,又一次次地失望,從最初的對她還有一點怨恨到後來只剩下一個執念,他只是想找的她啊,除了找到她,他什麼也不在乎了!如今她就這麼出現在眼前,驚喜來得太突然,太過措手不及,以至于他無法把握。
薛廷昭走上前,望著她的臉面,望著那一雙清冷無波的杏眸,那一對如遠黛的柳眉,那小巧的鼻、微翹的菱唇……她的面貌在他夢里出現無數次,他用心描摹著,渴望觸模到,但也從沒有觸踫到實物。自從她死了,空庭寂月、冷床孤房便成了折磨他的夢魘,他只是想再真真切切地感受到她一次。
太子啞聲開口︰「我……能觸模你麼?」他伸手向她探來,靠近她的臉面,那樣近在咫尺的臉,他只是想真真切切地感受一次,確定她是否真的存在,還是只是他再一次陷入夢里。
李持玉冷冷地看著他,覺得眼前的太子莫名其妙,直到他把手伸過來即將觸踫到她的臉,她往後挪了一步。
太子以為她要躲開,又像前世那般冷冷地拒絕他消失在他眼前,遂有些激動地上前抓住她的手︰「玉兒!」
可是李持玉非常不喜歡生人的靠近,尤其是這樣長得像薛逸的人,前世的背叛令她枯骨銘心,再也不願接受那人的觸踫,即便只是拉著她的手也不允許!李持玉擰開他的手憤然抬起手掌,眼看就要如伺候登徒子一般摑下去。
身後的宮人緊張怒斥︰「大膽!」
明月公主等人完全被眼前的場景震住了,原來太子不是來抓他們妄議朝政,而是來探望這一名曾經被他厭惡休棄過的未婚妻林玉蘭的麼?
林敏箏更是非常地不是滋味,太子啊,太子應該是喜歡她的,自小就喜歡她的,怎麼忽然換了一個人似的?縱使前兩年感覺太子對她冷淡令她心情難過,也不如今日看到他對別的女人熱情令她這麼難受。
崔璟則有些不明所以,又有些心情復雜,其實他是有那麼一點點介意林玉蘭對他的討厭和與另一名男人糾纏不清的,雖然之前的接觸不至于令他愛上林玉蘭,可也覺得他與林玉蘭有幾分緣分,不僅僅是與對待別的女子那般逢場作戲而已。
李持玉的手最終沒有甩下去,這人不是駙馬薛逸,而是太子薛廷昭,她不該把個人情緒帶到這人身上,不理智也太可笑,況且當著這麼多宮人面前羞辱太子有什麼好呢,她不想以後都與薛家的人糾纏不清,遂收回了手默然離去。
太子的身上卻裝了磁石一樣,她走到哪兒他便跟著出去,「玉兒……」
李持玉心煩,這太子怎麼了,明明之前對林玉蘭百般厭惡,不至于中了魔怔!遂走得更快。
于是眾宮人就眼睜睜地看著林大小姐一臉嫌棄龍行闊步在前,太子像跟屁蟲一樣亦步亦趨地跟著,雖然還是芝蘭玉樹、溫文爾雅的儲君,可怎麼覺得……這麼毫無架子呢?眾宮人面面相覷。
林敏箏忍無可忍上前攔住太子︰「殿下,殿下,廷昭!」
李持玉跨出雪海圓時走上一條拐彎的路,正好看到林敏箏擋住了太子,無人再跟著她了,她走得更快,一路出了行宮回到最初與珠兒分散的水榭,果然看到珠兒萬分焦急地等她。
「小姐,小姐,你到底去了哪里,為何去了這麼久,我都快要急死了以為小姐走丟了!剛剛還派人回去傳張掌櫃,因為我不知道要找誰……張掌櫃正去尋小姐呢!」珠兒說著都忍不住抹眼淚。
李持玉安撫道︰「沒事了,我已經回來了,我們回園子吧!」這一世總還算有一個真正擔心她的人。
珠兒擦了擦眼淚點頭,正欲回馬車,可是忽然想起什麼道︰「小姐不等崔璟公子了麼?」
「不等了,以後都沒有崔璟公子。」李持玉說得非常平靜,眼底淡然。
可是珠兒听聞愣住了一下,抬頭看著她家小姐,怎麼她覺得這句話有幾分怪異,或許應該用決絕的語氣說出來才對麼,為何小姐的態度很平靜?可若沒什麼事為何說出這句話,到底有沒有事?
珠兒正欲詢問,張弦清領著幾個家奴上來了,一身月白錦衣的張掌櫃在人來人往的街上很是出眾,也很容易辨認,珠兒連忙召喚。
張弦清等人快步走上來,朝李持玉作揖︰「小姐!」
李持玉掃視他們,點了點頭,「辛苦了!」便上馬車。
張弦清問了問珠兒,珠兒不明所以,張弦清默然沉寂片刻,組織眾人離去。
…………
人生在世,總有許多無奈之情,正如她對崔景的這段執念。
前世崔景乃太後的女兒狄城公主嫁與昌平王所出的獨子,本是藩王之身不得入宮,奈何昌平王早早戰死,狄城公主悲痛不已積病離世,那年崔景才七歲,太後垂憐把他接入宮中撫養,便與她青梅竹馬一起長大。
她三歲與他初見,甜甜地喚他一聲︰「崔景哥哥。」那時候的崔景正經歷喪母之痛,可也不哭不鬧,小手牽在太後手中,低著頭緊咬下唇,那一副倔強的模樣便成為她記事以來最深刻的記憶。
後來因種種原因她不得與崔景在一起,可早年相互扶持的情感比金石堅硬,崔景不是她的哥哥卻勝似她的哥哥,不是她的愛人卻比愛人還要倍加疼愛和珍惜她。他的戰死和不得平反的清譽是她最痛也最深刻的遺憾,甚至臨終前她一直心念著他,毅然寫下與駙馬薛逸的和離書,隨身攜帶著他死前遺留下的她贈送與他的平安錦囊赴身死地。那時候她便想此生無緣,來世一定要在一起,可是那樣的崔景怎麼變成今生這樣的人?
崔璟、崔景,卻是這樣的崔璟!
李持玉難過,內心荒蕪情難自已,郁郁地靠坐在馬車扶額閉眼,不說話。
珠兒見小姐有心事也不敢多問,就這麼行了一段路程,車外騎馬的張掌櫃忽然道︰「小姐,身後有一輛馬車跟隨,可要停下?」
李持玉離開扶額的手,看向珠兒,珠兒探頭向窗外望了望,回頭道︰「真有一輛馬車啊,看起來還十分氣派,小姐,我們莫不惹上什麼不該惹的人了吧?」
李持玉皺眉吩咐︰「停車!」
她的車子停下來了,張弦清也側身下馬,立在馬車後方替主人迎賓。
後面馬車上的人走下來,可是一出來,珠兒立刻震驚了,「小……小……小姐,是太子啊!」雖然隔得遠,雖然只隨小姐出席宮宴時見過一次,但珠兒還是非常清楚地記得那人就是太子,因為太子長得那麼出眾,而她家小姐之前又那麼愛慕他,可是已經隔了好多年,太子從未召見過她家小姐,也把婚事給退了,今日怎麼跟隨他們的馬車?
李持玉下車,遠遠地見那人,心中略煩,本想不理會,可又覺得擺月兌不清楚他還會跟隨,遂等著他走上來。
張弦清第一次見到太子,雖然第一眼覺得眼前此人華貴,可若不是珠兒一聲喚他真沒想到太子會尾隨他家小姐的馬車,到底所為何事令尊貴的太子如此屈尊?他想了想,也不敢阻攔,遂領著眾僕人下拜。
眼下除了李持玉燕情園上的人都跪了一片了,李持玉這般特立獨行令張弦清費解、珠兒捏一把汗,可太子絲毫不覺得有何不妥般任由她冷冷清清地站著,上前到她近身道︰「林小姐,臨香殿外多有冒犯,還請見諒,只是有一事,真的想要與林小姐仔細談談。」
太子此時說話的語氣神情都正常了,只有一樣還非常地不正常——
珠兒覺得太子對她家小姐說話太溫柔了,不像以前的太子呀,真令人費解,今夜發生的種種都太令人不能理解了!
李持玉道︰「東宮殿下還有何事相談?」她雖然尊稱他為殿下,可語氣並無敬重之意,反而像在招呼一位屬下。
太子啞然失笑︰「不知李公子還有意經營錢莊的生意否?若是信得過本宮,本宮願全力支持,甚至……可以把景明行宮改成府園,賜予李公子。」